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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督抚六合》 作家：米洛店长

第一章降生扬州

鬈曲周折的古运河，简约地从扬州古城下缓缓流过，千百年来，一直不变。

京杭运河南下至扬州北面的茱萸湾时，在湾头一分为二，一面是京杭运河，直接南下，流入长江。另一边则是隋代留住的古运河，几次折弯之后，从扬州城东向南流下，在扬州东南角的康山折而向西，又在南门船埠折向南边，在瓜洲镇注入长江。

而被古运河包裹在内的，即是扬州古城了，扬州城中另有一条细丝般的小河，将扬州城一分为二，扬州东说念主向来顾惜江南表象，便借了南京秦淮河之名，将其称为小秦淮。小秦淮之西，是扬州旧城，建于明初。自后由于东说念主口渐增，城池狭小，又值明中世江南海寇，城防不足，遂在小秦淮之东另建新城。扬州新旧城东西共约五里，南北约三里开外，江苏自江宁、苏州之下，便要数扬州城最为繁华了。

时碰劲乾隆中世，乃是扬州最为重生之际。据此时州县统计，扬州东说念主丁已达二百四十二万，仅扬州府城所在江都、甘泉二县，便已有丁口九十八万。研究到还有多数做营业、行船的流动东说念主口存在，扬州府城表里东说念主口节略在五十万之数。扬州繁华，一因漕运，二由盐政。古运河周折勾连，将长江与京杭运河系于一体，一时小秦淮上，商旅辐辏，舳舻蔽天，河说念竟不得几日流通。扬州又是两淮盐运使驻所，两江湖广诸省，食盐多从扬州而出，不少江南盐商为图便捷，接踵徙而来扬，尽显奢华。一些盐商更是大修园林，以供我方享乐之用。扬州东说念主亦以此为傲，曰扬州园林，甲于六合。

扬州园林大多在新城各处，这是因旧城相近小秦淮处，有一说念城墙相隔，而新城则无。因此看着旧城，多有狭小逼仄之感。旧城又是官府所在，府县衙门、学校祠堂，占了大片地盘。若于旧城大修园林，地盘崇闲雅是次要，地盘狭小不足，更容易让这些从属雅致的商东说念主防止三舍。是以在旧城假寓的，大多是一些土产货官员，又或者相近州县官宦之家，仰慕扬州表象，徙居于此。

尽管如斯，扬州旧城与新城之间，绝非不相闻问之态。违背，官商之间，相互结亲之事，扬州东说念主也已司空见惯。若问起一些上年事的老东说念主，他们大多还会牢记雍正初年，大盐商江家的一位令嫒，和新科武举进士，一位姓阮的侍卫喜结连理之事。据说那阮侍卫不仅伟姿勃发，况兼勤勉醒目，是以江家不仅与阮家结了亲，况兼即兴铺陈，送亲阵仗，盛于一时。

淌若路东说念主初到扬州，问起西城上了年事的老东说念主，大抵即是这般回答：

“那日江府的东说念主出了光春门，过得开明桥，便折而向南，往西城白瓦巷那里去了，我其时就在县学门口，眼看得那阮侍卫骑了马，躬行迎着江家密斯往这西城来。传闻阮侍卫已进了胡同，江家的仪仗，还有些未能过得开明桥呢……那样的光景，这辈子都没见到些许。”

“我亲眼见了那阮侍卫，其时也不外二十多岁年事，确切豪气勃勃，又极回绝的东说念主。我其时和他打呼唤，他还对我回了一礼呢。这般年事就录取了武进士，作念了侍卫，那还不是出路无量？”

如斯听来，阮侍卫妻子可谓伟人眷侣。可说到那阮姓侍卫自后怎么，老东说念主们便有些含混不清了。

“阮侍卫是在京城里仕进，授室没几天就回京城了，自后……好像是作念到将军了吧，我也不太明晰。”

“我牢记现在圣上即位那几年，咱西城说起白瓦巷，都说阮将军的。可自后有一天，也不知怎得，阮将军竟总结了，官也不作念了，不知为了什么。”

“一准是朝廷里有奸东说念主见不得阮将军好，把阮将军气得。”

“我也有好几年没去西城了，大约四五年前吧，有次途经西城，好像也就是县学南边那胡同，我听到有东说念主在哭，东说念主还不少……都说有个当官的死了，前日棺木才从岭南总结，莫不是你说的阮将军？这好些年了，也没听咱扬州有个什么姓阮的东说念主有长进，我是记不得了。”

问起这阮侍卫的故事，老东说念主能说上来的大体也就这些。如果再问到阮侍卫家庭如何，有无子嗣，即即是老东说念主也都是暗昧其辞，没几句可听了。

“传闻阮侍卫是有个女儿，也不仕进，想必是败家子了，要否则，我们如何都不认得？”

“你说西城？我传闻那边胡同里，有一户爱养马的，却也不是什么大户，扬州城要说大户，我哪个不领路？”

“江家这些年倒是申明鹊起，阮家？没传闻过。”

“都说富不外三代，那场婚典都往常三十……快四十年了，想是已经衰败了吧。”一位老东说念主看着寂寞的白瓦巷口，不禁感叹此一时。眼看巷口之处，似有一处宅子，却也无东说念主问津。

似乎关于老东说念主们而言，阮侍卫后东说念主怎么，甚而扬州还有莫得一户阮姓东说念主家，都已经不紧要了。

但关于那处宅子里的东说念主而言，白瓦巷阮家，就是他们的一切。

乾隆二十九年正月十九日，一个很普通的日子。

关于扬州东说念主而言，昨天如何过，今天就如何过，不需要也用不着改变什么。而老东说念主们说起的白瓦巷口，这天日间也一如既往，不见任何很是。

一个高大的中年东说念主从巷口走出，没多久就回到了胡同里。他走的路，竟和老东说念主们所说，当年江府送亲仪仗的道路完全一致。

这个中年东说念主，即是白瓦巷阮家的主东说念主阮承信了。关于他而言，这也不外是个往常的日子，惟一的不同在于，他夫东说念主林氏怀孕将满十月，这几日尤为疲钝。阮承信念着细君，这日也无心散播，走了一会儿便回到家，见细君并无异状，安危了细君几句后，便挑了一卷《左传》，到书斋里看起书来。

读书过活，这即是阮承信平时的生活。他父亲阮玉堂，官至卫辉参将、钦州游击，乃是三品武官。阮承信得父亲荫佑，得了个国子生的头衔，却也不肯赴京入学，只是在家读书，便于普通东说念主家无甚各异。

阮承信自幼爱读《左传》，这一六合午又无大事，便把那王人桓晋文之事又看了一遍，看到僖公十七、十八年间，王人桓公立储不妥，以至王人国插手，终致楚国崛起。不由得又感叹了几句。眼看日已薄暮，书影渐暗，念及夫东说念主不适，我方也无心吃饭，只用了些点心，又到庭中散起步来。

渐渐击柝声起，已是一更天气，阮承信自愿一天已过，也准备回房休息，忽听到夫东说念主阵阵叫声，几声过后，竟是越来越响，再难停驻。阮承信深知夫东说念主亦然家学渊源出身，自幼通诗礼，若不是灾难难以承受，怎会如斯？忙奔回房内，看夫情面况，似乎孩子就要出身了。

阮承信既喜又忧，喜的是年已三旬，终于将为东说念主父，忧的是这天已经入夜，又到那处去找东说念主来接生？但看夫情面况，已经再难拖下去，忙叫了家中一个最信任的仆东说念主，让他去街坊、医馆问问，务必要找来接生的稳婆和其他帮手。

那仆东说念主名叫杨禄高，本是孤儿，阮承信父亲阮玉堂在外任官时，因一件旧事颇抱歉杨家，遂将其收养直至成东说念主。杨禄高亦然个报本反始的东说念主，阮玉堂身后，家中日渐拮据，不少婢仆都被落幕，他却救援留住，也未几要钱，便只是为阮家操持家务，绝无怨言。

阮家将有喜事，阮承信天然早有准备，已经磋议了数个稳婆，可这天已是一更时候，几个稳婆嫌累，都不肯来，杨禄高跑了好几家，才只须一个景色来的。阮家又找了几个熟悉的邻居，襄理烧水递物，虽然各人都是邻居，但碰劲深夜，阮承信也不好道理，不免多花了些银子。

虽说来阮家襄理的东说念主未几，但加上阮家原来的侍仆，东说念主倒是也够了，很快接生诸事，逐个皆备。阮承信自是忙不迭的说念谢，听得夫东说念主阵痛之声渐缓，知说念不致有太大危境，便也在前厅踱起步来，手中仍然冒着盗汗。

转倏得一更已过，到了亥时，夫东说念主又渐渐叫起痛来，阮承信传闻过孩子降生之时的灾难，乃是东说念主间至痛，也不免有些赞佩夫东说念主。正在强作稳当，彷徨无措之际，忽然杨禄高走进门来：“得中，镇淮门李员外来了，正在外面，要不要见一见？”阮承信字得中，杨禄高自幼养在阮府，与他一家无二，便也直呼其字，并非寻常主仆。

阮承信听到这句，不免有些踌躇，李员外皮外做营业，家中也算宽裕。我方父亲身后，家里除了祖产便无其他收入，扬州物价又有增无已，不免要向外东说念主假贷，以助家用。可我方只是国子生，家说念平平，怕大商东说念主轻篾，更不肯受殷商所制，只得找些家说念略好过我方的，李员外即是少数景色借债的东说念主。如斯过了数年，仔细想想，积下的欠款倒也有不少了。但改革一想，我方读书东说念主家，怎好道理为了欠款，便将东说念主拒之门外？便对杨禄高说念：“无妨，让他进来吧。”

话音未落，一个东说念主已经急促走上正厅，正是杨禄高说起的李员外。阮承信定睛一看，倒先吃了一惊，李员外做营业十余年，平日也算得上从容回绝，可今天一看，竟然是一副惊愕无神的神情。阮承信正想问个究竟，李员外却急促走上，拜倒在地：“求阮贤弟救救愚兄！”

阮承信忙问起他为何深夜来阮家，李员外忙把事情历程说了一遍。原来李员外本只在两江做营业，年前看湖广一带商东说念主往来颇多，便借了些成本，买了货色要到湖广赚一笔，谁知货船回扬之时，在芜湖江面遇了大风，李员外租的船又不牢靠，竟至翻入江中，整船货打了水漂。李员外原也不外是中产之家，平日积蓄多在商货之上，这一出事，竟然还不起钱了。

“淌若平日积蓄未几也还罢了，我阿谁不成器的弟弟，又日日拿钱去赌。这一船货的钱，我……我是还不上了。阮贤弟你东说念主宽厚，这扬州城里，我最靠得住的东说念主也就是你了，贤弟此次帮帮愚兄，愚兄下次……下次一定登门说念谢。”李员外说得急，只顾着下次“登门说念谢”，却不知这一次我方已经“登门求救”了。

阮承信听了他衔恨，又看他模样，似乎也没说谎，便说念“李兄，你也知说念，我这家里也不宽裕，还找你借过好几次钱呢，我如何……”

“就是这样了！”李员外听了阮承信的话，反倒眼里有了一点光亮：“贤弟你几次欠下我的银子，淌若能早点还了，我这边就能补上些。我再变卖些家产，加起来也就够了。”

原来李员外深夜到访，竟是来要债的！阮承信不禁有些怒火，只是碍于身份，尚未发作。杨禄高早已启齿：“李兄也该看到了，今天我家夫东说念主临产，已历程了一个时辰了，这当口李兄来找老爷还钱，难免也太……”李员外毕竟是外东说念主，和阮家又多是债务往来，杨禄高未便对阮承信再过于亲近，便改了口。

“淌若还有遴荐的余步，我也不会这深夜过来了。”李员外说着，又不禁哀叹起来：“我欠钱的张家，高利取息，在这一带都是出了名的，我这亦然认为货到就能还，只借了三个月，前日便该还了。今天午后那会儿，张家东说念主就找过来，确认日不给个回应，便要报官……我现在这样，就是把宅子卖了也不够啊！”说到这里，李员外竟已渐渐落泪。阮承信平日严慎，毫不借印子钱，也不领路什么张家，但他平日对瞻念风问俗颇多正式，眼看李员外脸色忧急，绝非说谎，我方也不禁有些难受。

“李兄的事我知说念了，可我这最近几日，也莫得钱可以还了，你说小弟要是有鼓胀的钱，哪还有不还的道理呢？”阮承信如斯推脱，但话说总结，这也确是事实。

“贤弟，兄弟平时待你不薄啊，旧年你说家里没钱发给仆东说念主，夫东说念主都把指甲剪了，要我方洗衣服了。其时我借了你钱，把家里东说念主的工钱结了，可都没找你还呢。”李员外听杨禄高拿起林氏待产，也顾不得什么大喜之日，便直接把旧事说了出来。

“我何尝不想还钱呢，可现下我也不宽裕，李兄也不成让我去捏造生些钱出来吧？”阮承信无奈的答说念。

“淌若贤弟强劲不肯救我，愚兄或许也活不外明日了！”李员外眼看劝说无效，也只好摈弃一搏；“那张家明日就要报官，到时候我家里无钱可还，或许江都县那里，就要抄没家产了！”这话听着是在衔恨，可阮承信听来，却不禁心中一惊。

“他说一朝还不上钱，家产便会抄没抵债，这话应该不假。可我又欠着他钱，淌若他真的糊口所迫，不管不顾了，竟把我财产拿去抄没了，如何是好？”阮承信不禁猜想，万一阮家真有那么一天，那我方就绝对成了堂堂三品参将的不肖子孙。又想：“淌若只是抄没这宅子倒也罢了，可家中那许多书，又有不少是宋本，寻常官员又如何知说念其中价值？淌若哪一日当废纸卖了，那阮家也就绝对结束……”

阮家自明末徙扬，随着朝代更迭，也已历经数代，家里虽不算荣华，亦然殷实之家。时值乾隆中世，考据之学大盛，古本经书，价值倍于常本。阮玉堂为官之日，偶见一套宋本的《十三经注疏》，自是爱不释手，便花了数倍于常书的银钱，将其购下。几十年来，阮家一直以这套宋本书为至宝，这时猜想万一检验家产，古本无存，阮承信天然肉痛万分，不忍细想。

这时夫东说念主的声息又渐渐从后头传来，听声息似是已到出产之时。阮承信担心夫东说念主，也顾虑着行将出身的孩子，心中一乱，更不肯再拖延下去，索性一咬牙，便对李员外说念：“若李兄确切这般张惶，小弟……小弟便将这宅子抵给李兄，也能解你燃眉之急。”

李员外一听这话，自是爱不释手，但猜想阮家长居白瓦巷，恐怕不会草率寒舍这宅子，便以守为攻，又说念：“阮贤弟这般恩德，为兄实是担戴不起，况且阮贤弟之前的积欠，也莫得那么多……”

“李兄不必再说了，我另择新房就是。”阮承信虽颇有失意之感，但此时急迫，我方别无他法，又补充说念：“若李兄还不定心，小弟这便把字据签了，明日李兄只拿这字据去张家，想他家也未必就急缺现钱，有这屋子作保，也不消张惶。”

李员外忙给阮承信说念过谢，杨禄高取了纸笔，阮承信耳好听得细君叫声，也无心与李员外纠缠，一时写了凭据，签了花押，房屋出抵之事便也成了。李员外连声说念谢，回身退了且归。

阮承信拜别了李员外，便赶忙奔向后院，他深知细君体魄素来偏弱，淌若孩子迟迟无法降生，势必解救不住。刚到后厅，便听得里屋传出了阵阵婴儿堕泪之声。

阮承信自是大喜，但心里也不禁有些发酸，我方年过三十，终于有了孩子，可我方又能给孩子什么呢？淌若白瓦巷老宅真抵出去，这孩子以后的生活，又该如何办？

阮承信在外堂待了许久，孩子降生时已是正月二旬日的子时。孩子生下之后，不免也要忙上一番。等阮承信再见到夫东说念主，已经是四更天了。

阮承信回到卧房，看见新出身的孩子已经睡了，夫东说念主应是刚喂了奶，正侧身卧在一边，看着阮承信总结，便笑说念：“夫子本日也劳作了。”

阮承信心中颇为伤感，生孩子的是夫东说念主，我方却眼看要把老宅丢了。忙走向前去，轻轻抱着细君说念：“该说这话的东说念主是我才对，夫东说念主这一六合来，才确切阻碍易。”夫东说念主林氏自幼知书达礼，和阮承信平日也颇多诗书交流，热诚之深，甚于常东说念主。阮承信深知夫东说念主平日体魄欠安，又频频躬行操持家务，生子过后，或许数月都不成归附，差点流下泪来。

“夫子有夫子该作念的事，夫东说念主有夫东说念主该作念的事，夫子自也不必自责。”林氏虽有些憔悴，仍然温顺的看着阮承信，说念：“你看这孩子，以前都是看别东说念主家的，这回是我方的了，多可儿。”

“是啊。”阮承信笑说念：“咱俩生的孩子，不仅可儿，以后理智着呢。看时辰，现下已经是正月二十了，想起以前书里看过，唐朝的白少傅，亦然这一天出身的呢。”白少傅即是白居易，曾自述其生辰为正月二十。

“要是归拢天出身，就能一样运说念，那六合间名东说念主那么多，岂不是天天都有才子降生了？”林氏笑说念：“那白少傅诗文冠于六合，这孩子要如何及得？淌若能吉利渡过一世，也就餍足了。你本日这般脸色，想是也有些不忻悦，是吗？”

阮承信点点头，但随即猜想，这个时候不成让细君伤心，便又补充说念：“也没关系，咱家毕竟这几十年了，又不作念那些败家的事，老是能往常的。”望望沉睡的孩子，猜想改日断梗飘萍，也背地发下誓愿，只须孩子体魄健康，能读书学习，我方一定竭尽所能，培养他成才。

“淌若他真理智，能读书，你便教他。淌若天性愚拙，又或者体魄欠安，便也算了。你我在一王人这许多年了，我又有什么强求过你的？”林氏怕阮承信望子成龙心切，反误了孩子，便安危说念。又想起孩子降生已近两个时辰，还未起名，便问阮承信：“还不知以后叫他什么呢，夫子可驰名字了？”

“夫东说念主说得对，孩子才刚出身，强求他什么，也难为他了。”阮承信答说念。看着孩子沉睡的小脸，颇为质朴，自愿应该是个心性善良的孩子。可如今世风不古，能澹泊名利者少之又少，也不知孩子以后会怎么。便说念：“读书时东说念主都说，童真之心，最为难得。童真乃东说念主之始，万物启动之时，古东说念主多以‘元’字见称。便给他个‘元’字，希望他日后，能保持这份童真，作念个善良东说念主吧。”

“你姓阮，便分了一半，叫他阮元，难免太简单了些吧？”林氏也不禁玩笑说念，看着孩子沉睡的神情，心想孩子无论叫什么，老是要先吉利成长，才顾得上其他，又说念：“万物启动之时，亦然最有劲量的时候啊，这孩子名字里既然有两个元字了，以后可要好好长大啊。”

沉睡的孩子似乎还不太稳当新的天下，并不肯意醒来，这时他也不会知说念，阮元这个名字将会作陪他一世。

阮承信把老宅出抵之后，自也莫得鼓胀的钱再去还李员外，但老是恋旧，迟迟不肯搬出来。李员外虽得了字据，我方假贷之事一时无碍，但也不免张惶，频频找阮承信催促一番。等阮承信作念好搬家准备，也已经是第二年夏初的事了。

阮家新房定在了太平桥西，府衙西南，这里房价不贵，阮家承受得起。虽然看着路还算近，但中间的文津桥、通泗桥一带，官署林立，想搬家不免要绕个圈子，也只好去雇车。李员外倒也客气，主动帮阮承信雇了几辆车，以赔偿其旧宅之失。

阮承信眼看着几辆车南来北往，转倏得阮家这座老宅，就将不复己有，阮家上一代如故官宦东说念主家，我方却陶醉到如斯境地，也不免伤感，不忍昂首看车。林氏也抱了阮元，前来安危阮承信。

“城居不易，近几年物价涨得也快，夫子平日节约，却也不够，不是夫子的错。”林氏说念：“夫子平时读书不少，账目却看不懂，我频频盯着，自知不是家里的问题。”

“淌若如斯，再过得几年或许要回乡里住了。”阮承信自幼助长于扬州，自也舍不得这繁华盛地。“爹在的时候不肯意新增田产，说阮家既已作念了官，便不该与民争利。可家里过得这几代，留住的本也不算多了。”但话虽如斯，如今让阮承信再去购置新田产，也已经没鼓胀钱了。

“咱家与别家还不同，你看这书。”林氏指了指正在装车的场地，一个大箱子正在抬进去，又有个箱子被两个东说念主抬出来。阮承信家里竹素积蓄如山，即便用箱子装，也装不够，只好拿两个箱子反复用，装完到了新房，把书放在一边，再拿空箱子总结装新的。“有时也不免想，淌若读书能赚到钱，该有多好。”林氏本也不是贪财之东说念主，但近几年来，生活日渐拮据，也不得未几了些感叹。

“我又岂肯不知？可这钱物往来之事，我实是毫无天禀。既然荣华求不得，也好多读些书，作念个纯洁之东说念主吧。”阮承信说念。

林氏也知说念这些事不成强求，便不再多说。只抱着阮元，看着行将离开的马车，说念：“其实元儿若能作念个读书东说念主，我也快慰了。只是不知说念，元儿会有这个意思意思吗？”

阮元小小的眼睛看着缓慢前行的马车，他毕竟才两岁，还不睬解车上到底装了什么，竟然走起来如斯远程。

上天并莫得因为搬家而照看阮承信。

乾隆三十二年的夏秋之交，扬州突降暴雨，数日无法转晴。古运河、小秦淮、护城河、漕河都被一会儿莅临的暴雨覆没，扬州成了一片泽国。这时，除了康山江府这种地势偏高的场地尚无大碍，其他东说念主只可眼睁睁的看着雨水淹过小腿，安坐待毙。

阮家也只好关了门，在屋里璷黫吃些干粮果腹。阮承信和林氏眼看外面雨势涓滴不减，一言不发，阮元则找了个稍高小数的场地，拿着几只玩物木马，摆了个前二后三的气象。阮家前代是武官，家中备有马匹，阮承信又好相马，频频带阮元去看，因此阮元虽只须四岁，对马却也不生疏。

“和你一样，战场都没上过，就想着研究兵法。”林氏笑说念。阮承信虽无官无职，却素来爱看《资治通鉴》，频频给林氏讲一些古代名将用兵典故。林氏天然不懂，但认为阮承信不外亦然望梅止渴，便频频揶揄他。回头看了看阮元，又说念：“只是他身子似乎没你结子。”

阮元降生虽只四年，却生过数次病，虽然每次都成功救援过来，但形体在孩子之中，却也偏瘦。然而阮承信不甚介怀，便说念：“如死去读书好，脚下这太平日子，学武一辈子都难露面。”

“家里书不碍事吧？”林氏问。

“应该没事。”阮承信随口回了一句，“你忘了？家里书都在高处，以前也有过这般大雨，从来没事。”

“然而夫子……你说的那是白瓦巷……”

“不好！”听到夫东说念主这句话，阮承信如梦方醒，白瓦巷老宅在西城头，阮家早年假寓之时，便有意加高了屋子，是以虽有雨季，文籍无碍。可新家位于府衙西南，府衙为了彰显气派，故意加高了尺许，又把四周地盘压低过一截。

也就是说，阮家新家所在，不仅不是高地，况兼是最容易被覆没的场地！

阮承信再难踌躇，忙奔了出去，尽管水势重大，但所幸书斋距离不远，勉力走上数步也就到了。刚掀开门，只觉目下一黑，书斋里的桌子，已有一泰半覆没在水里，放不才面的书已经完全变了形。水流受到开门这一冲，登时游荡起来，上面的几本书也随即落入水中。

阮承信搬到新房之后，无力再添置架柜，不少书只好随地堆着，平日不看，便也不动，涓滴莫得想过水患之事，不想迁居一年，竟遇到如斯大祸。眼看着脚边几部书已被水浸得变了形，上手一摸，便蜷成一团，阮承信虽然高大雄伟，却也渐渐掉下泪来。

“这……这是《旧唐书》啊。”阮承信看入辖下手边一本作念工略显纰漏的合集，再难忍住。《旧唐书》虽在清代已被列入正史，但读者寥寥，刻版发行数目远不如《新唐书》，阮玉堂在盐运使卢家处偶见一部，花了二十两银子，请了十几个东说念主连夜抄书，才获此钞本，这场大雨下来，怕是留不下几册了。

“爹当年夙兴夜寐的抄来这书，今天……今天要毁在女儿这里了……”阮承信悲泣失声，跪倒在雨水内部，看入辖下手上的钞本，稍一使劲，数十页已浸得不成形的书纸便被撕下，再难接续。“是女儿不孝，女儿不孝啊……”

林氏见阮承信脸色分歧，急忙换了雨装，走到书斋之前。阮元正玩得兴高采烈，眼看父母一会儿跑出，不知发生了什么，也走到门前看着父母的背影。

阮承信再看其他钞本，一泰半已经渗入，手抄的笔迹最先渐渐隐约，即是一些刻本，笔迹也已变形。“《肈域志》、《武经总要》……”阮玉堂文武双全，地舆、兵法之书保藏颇丰，不少都是坊间绝少再刻的钞本，这一场雨下来，再也看不清了。

“不！”阮承信看着一部钞本，眼中竟渐渐逊色。钞本尚未全部渗入，书皮上写着几个力透纸背的字：珠湖草堂诗集。

这是他父亲阮玉堂的诗集，想是也保不住了。

阮承信眼看泰半藏书都将化为废纸，再难阻碍，发疯似的向后舀着水，想把书斋里的书抢救出来。可如斯水势，阮承信又如何能救？只得一边舀着水，一边哭说念：“爹……女儿错了……女儿不该，不该让阮家变成这样啊……”

林氏眼看丈夫如斯，也一样的万箭攒心，但深知如果阮承信再这样范围不住，可能反倒把表层的书晃到底下，到时候就小数都保不住了。便急忙走向前去，拚命拉住阮承信的手臂，说说念：“夫子莫得错，这雨下这样大，谁能想获取呢？夫子快停驻吧，要不上面的书掉下来，不是更恶运吗？夫子……夫子快别再这样了！”

林氏素来语气柔软，活动优雅，但眼看阮承信渐难好处，深知若不成速即让他停住，恐怕后果难以预见，是以终末一句，已是喊了出来。她平日除了生下阮元时，再无这等姿态，是以话音刚落，我方也不禁哭得失声。

阮承信听了细君这话，也渐渐软了下来，一屁股坐在雨里。林氏费了好一会儿力气，才把他拉出版斋。杨禄高听了书斋动静，也赶过来襄理，才把阮承信拉回屋里。林氏交代杨禄高给书斋上了锁，等雨停了再开门，阮家积书甚多，即使基层的书救不总结，只须放着不动，至少表层的书能保住一些。

这一天直到深夜，阮承信才渐渐有了点精神，所幸雨也渐渐停了，不致再添灾难。阮承信望望外面，猜想频年家中境况一日不如一日，不禁低下了头。

“夫子那些古本我放在靠上的位置，屋瓦无恙，水是从底下进的门，古本应还保得住。”林氏见阮承信书空咄咄，只好出言安危。阮家稀罕之书，一是钞本，二是古本，尤其是一套宋本的十三经注疏，绝难再得。阮承信猜想还有不少书可以留住，倒也定心了些。

“娘，那些书真的有那么紧要吗？”阮元拿着几页祖父诗集的残纸，一边摆弄着一边问母亲。

“是啊，你父亲一世最爱戴的，除了我们一家东说念主，即是那些书了。”

“然而。”阮元看父亲脸色不好，便拉了林氏到一边，拿出一枚林氏给他平日备用的乾隆通宝小声问说念：“应该是这个更紧要吧，我看他们买糕吃，都用这个，然而莫得东说念主用书。”

林氏知说念女儿才四岁，和他讲书有多紧要恐怕听不懂，便也小声答说念：“没看过它的，天然不认为它紧要。但如果你真的心爱，即是拿一万个通宝来换，你也不肯意的。”

阮元如故不太明白，又拿几页残纸玩了一会儿，便去睡了。

阮承信看着阮元留住的几页纸，原以为孩子好玩，也没什么稀奇之处，可定睛一看，却隐隐发现几页纸有些分歧劲。

“这、这几都门是春日诗啊……”阮承信颇为意外的看着，“这首是《春草》，那首是《春日九溪》，那首是《早春过卫辉营》……这孩子还没识字啊？”

林氏听了，也赶忙过来看了一眼，沉念念说念：“这几首诗都有春字，看到了把它们放在一王人，也不难明白。但这般大的孩子，就能看出这个……巧合他真有天禀呢？”

“有莫得天禀，教他读些书，识些字也便知说念了。”阮承信说念。

“只是他才四岁，这般早就让他识字，难为他了。”林氏深知孩子不宜过早施教，否则可能迷天大谎。又说念：“先把这场雨熬往常吧，比及了来岁，再教他也不迟。”阮承信对发蒙时间的想法和细君大致交流，便点了点头。

一年之后，阮家搬离了旧城，在新城另择居所。阮家经此大雨，文籍损毁泰半，所幸原来积蓄颇多，依然有不少可看之书。阮承信也省吃俭用，再行买了一些，至少关于五岁的阮元而言，家里的书已经够看了。

第二章诗文六合

阮承信不再无事闲居，找了几份抄书的责任，虽然收入未几，但总能补贴些家用。林氏平时在家，便拿了一部《千字文》，从“六合玄黄”最先，小数点教阮元识字。

阮元虽尚懵懂，但平日看父母诗书相和，父亲闲聊说地，天然对竹素也不生疏，况兼颇具好感，又兼天资颖悟，林氏每教得字音字义，我方反复看上几遍，也就领路了，识字速率也比林氏预见快了不少。

但那《千字文》并非简单的识字教材，其间历史典故、风俗伦理颇多。林氏父亲林廷和录取过举东说念主，作念过知事，故林氏自幼知书。但触及复杂的典故，想用阮元能明白的话来解释，却也并非易事。

这日林氏讲《千字文》，至“推位让国，有虞陶唐。除暴安良，周发殷汤”时，阮元前半句尚能听懂，后半句便大惑不解：“娘是说，殷汤之前的国王总作念赖事，是以殷汤把他打倒了，我方作念了国王。那为什么还有东说念主要来打殷汤呢？”

“殷汤作念了国王之后，不久就逝世了啊。这书里写的周发，是后头六百年的事了。”

“六百年啊？！那周发到现在又有些许年呢？”

这一下林氏有点不好回答，古东说念主莫得数字编年，有些时候就只可把一些简陋的数字加在一王人：“周八百、汉四百、唐朝又有三百年……大约有两千五百多年了吧。”

阮元张大了嘴，完全不敢信赖。他从出身起，也只过了五年，两千五百内部，也不知有些许个五年，总之殷周的天下，离我方黑白常极端远了。

“那……殷汤不是把坏国王打倒了吗？为什么自后周发回要打倒殷国呢？”

“因为殷国自后也出了坏国王啊。”林氏认为阮元毕竟年事太小，多说细目不懂，便简单的讲说念：“因为殷国自后的国王太坏了，匹夫就不肯意再让他当国王了。这时候啊，有个叫姬发的东说念主，就是书里写的周发，站出来顽抗阿谁国王。自后……自后他们打了一仗，据说战场相等可怕呢。”至于周文王、姜子牙之类的故事，林氏认为阮元应该听不懂，也就没提。

谁知当晚阮承信刚一趟来，阮元便迎向前去，肯求着阮承信给他讲周发和殷国坏国王的故事。阮承信也吃了一惊，问起林氏，方知其中缘由，看着阮元大大的眼睛里充满狐疑，阮承信也不好断绝，便讲起牧野之战的故事来。

“……那一日，周武王亲率战车四千辆，大兵三十万，王人王人向着朝歌城进发，眼看得前边即是殷商纣王的雄师。此时，探马来报，说纣王雄师，足有七十万之众……”阮承信这些数字倒也不是流言飞文，一半是《史记》原文，另一半是我方根据战车数目推算而知。虽说自古以来，《史记》中这些上古数字便时有质疑之声，但这是为了讲故事，阮承信便宁确凿其有，把书上数字照搬了过来。阮元平时所知盛况，只须庙会，不外成百上千东说念主，哪见过几十万东说念主的气象？一时长大了嘴，听得兴高采烈。

“这时周军将士，不免面生忧色，敌东说念主比我方多出整整一倍，可如何是好？但周武王依然神色自如，对着前方将士高声说说念：‘本日之战，是以有说念讨无说念。我军虽少，但天说念在我军，顺天而行，我军必胜，逆天而动，敌东说念主必败！诛昏君，行天罚！’一众将士受其鼓吹，也王人声高喊‘诛昏君，行天罚！’那时牧野的地面，都止不住的回荡，就连边上树林里的禽鸟，也吓得在天上飞来飞去，根底就不敢落到地上！”

“那殷商纣王也非庸才，当即决定，三十万雄师正面要紧，左翼二十万攻武王右翼，右翼二十万攻武王左翼。想着三面夹攻，让武王顾前顾不了后。可周军更是久经战阵，又听了武王刚才的话，这个时候亦然气势如虹，武王两个弟弟，周公旦守住左翼，昭公奭守住右翼，姜尚父亲率前军，铁盾拒马王人王人摆开。两军大战三个时辰，那一日牧野平原流下的鲜血，多得让盾牌都浮了起来……”

“然而娘说战争一下子就打结束啊？”阮元不解的问。

“能一天末端战争，天然很快了。商军眼看三个时辰无法前进一步，不少东说念主已经最先露了怯，也就是这个时候，忽然商军中发出一声高歌‘商军败了！’这一声可不得了，悉数这个词殷商雄师，就在那时轰的一声，一王人扔下了武器，向着四面跑了。”

“周武王也知说念，这些东说念主大都是被拉上战场的普通小民，能减少伤一火，就不要再伤及无辜。于是下令，放过逃兵，直接向朝歌难得！三十万雄师一时杀声震天，再也无法违反。殷纣王眼看瓦解土崩，便逃进朝歌城，一把火烧了王城宫殿，连他我方的命，也送在内部了……”

联系牧野之战，《史记》中不外寥寥数语，战争细节更是无从谈起，阮承信为了眩惑女儿，把我方所学的兵法也融入其中，又将《尚书》里“流血漂橹”的说法，换了个材干加进这段故事。把一个原来极端简陋的故事，讲得有声有色。阮元听得入神，过了好久才反馈过来。

“爹爹，那殷纣王作念了什么，让那么多东说念主都反对他呢？七十万东说念主打三十万东说念主，根底不会输的啊？”阮元对这个问题一直很不睬解。

“只因他是一等一的天才。”阮承信的回答大出阮元预见。

“你要是认为那纣王是窝囊之东说念主，就全错了。违背，纣王勇武过东说念主，可以和野兽搏斗。又很理智，和大臣诡辩从未落过下风。这样的智勇双全，六合又有几个东说念主及他？”

“可也恰正是这智勇双全，让他渐渐认为，我方即是天劣等一，我方作念什么都是对的，和我方意见不一样，那一定是对方错了。于是，他大修宫殿，劳民伤财，只供我方享乐，在宫殿里，天天饮酒吃肉，卜昼卜夜，这样匹夫如何隐忍下去？”其实纣王还有亲近女色之事，但阮承信认为女儿才五岁，推断听不懂，便略去了。

“其时倒是也有东说念主向他进谏，可纣王却说‘你既然敢进谏，想必是理智东说念主了，我传闻理智东说念主心有七窍，不如这样，你把心挖出来给我望望如何？’这东说念主没了心，还能活吗？很快大臣就死了。纣王又认为另一个大臣想背叛，便把他砍成了肉酱，可这样一来，大臣会如何想？便忠于纣王，也难免一死，那天然是要另立门户了。”

阮元尚未见过这等杀东说念主场景，一时不免盗汗渐生。林氏见阮元有些短促，一边轻轻抚着阮元额头，一边给阮承信使了个眼色，告诉他孩子还小，暂时别吓到他。

阮承信随即会意，便说念：“这殷衰周兴，即是如斯了。元儿可要记取，理智聪惠，未必就是越多越好，所谓智者千虑，必有一失，多听东说念主言，总没什么损失。即是你认为别东说念主分歧，也要多包容别东说念主小数。可淌若一味先入之见，甚而认为六合无东说念主能及得上我方，便放肆极欲，无所不为，那纣王的下场，也就离你不远了。”

阮元点了点头，又问：“那爹爹可否知说念，现在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东说念主呢？是像殷纣王如故像周武王呢？”

这一下，反倒是阮承信说不出话了。乾隆十六年阿谁难以忘怀的下昼，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……

这时在位的乾隆皇帝，阮承信还真就见过。

但巧合也正是因为见过，阮承信反而不好回答了。

想了一会儿，阮承信说念：“现在皇帝自是圣东说念主，然而……元儿记取他是圣东说念主就好，剩下的，你还太小，不懂。”

阮元认为父亲可能有什么奥密，但看父亲神情，似乎不肯多说，颇有些失望。可这时已近二更，困得难受，便到一边睡了。

阮承信看着渐渐睡去的阮元，不禁笑着对林氏说：“看他听故事那么认真，巧合，以后确切个读书的材料。”

“你一说读书我倒是想起来了，他贾姑父在陈集最近开了私塾，正没东说念主去呢。要不转过年，让他去陈集住段日子如何？”林氏问说念，阮承信的妹夫贾天宁亦然鼓诗书的生员，在阮家乡下的陈集老宅隔邻居住，平日教书为生。阮承信这时忙于抄书，无暇照看阮元，是以林氏有此冷落。

“嗯。天宁我是靠得住的，元儿和他学习，我定心。再说我给他讲《资治通鉴》，总有些早了，先让他姑父讲讲四书，让他多识些字。扬州这米物，是越来越贵了。”阮承信也认同细君的想法，尤其终末一句，尤为紧迫。

次年阮家便暂时候开，阮承信赓续留在城里赚些陋劣的收入，林氏和阮元去了陈集。陈集距离阮家祖产所在的仪征县颇近，阮家有所老宅在陈集，又是林家居住之地，林氏平时回娘家望望，倒也便捷。

阮元便在姑父家学习，一边赓续识字，一边贾天宁也给他讲些四书中易懂的段落。阮元挂念力还算可以，平日又无杂念，很快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章句也各学了不少。林氏看阮元进境甚速，也颇为定心。

可这一天，林氏却意外发现，阮元从姑父家总结，便一直书空咄咄，连呼唤也不肯打，便坐在一旁低着头。过得顷然，林氏竟听得数声血泪之音，料是阮元遇了什么不快之事，又不谦恭母亲听到，故而一直忍着不哭，可终究无法庇荫。

林氏忙往常问起阮元究竟发生了何事，不意阮元竟答说念：“娘……我……我不想读书了，书里有几句话，老是读不下来……”

林氏不禁一惊，阮元这数月来，读书识字颇为凯旋，虽只数月，节略已抵得常东说念主两年。本想着阮元如斯下去，大可日后剿袭父业，不意这天阮元竟然有如斯恼恨的想法。

但林氏也明晰，阮元才刚六岁，读书有困惑，亦或不成明白之处，亦然正常，淌若就这样削足适履，才可能缺憾终身。于是一如既往，柔软的看着阮元问说念：“元儿毕竟还小，有些字用的少，看不懂记不住亦然常事啊，即是读书多年的秀才，也有不少念白字的呢。”

“可……可那几个字并不难……”阮元哭说念。

“能不成先念一遍给娘听呢？元儿定心，念成什么样，娘都不会怪你，可淌若你不念，娘就真没见识了。”林氏依然在鼓动阮元。

“孟……孟斯舍兹……之守气，又不如……不如曾子……”阮元说着说着，又不由得落下泪来。林氏也听得明白，这一句原是《孟子.公孙丑上》中的“孟救济之守气，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。”大约是因为这一句中，连气儿出现了“救济之守”四个翘舌音字，阮元年事尚小，平日言语又未几，便一时无力换气，把两个翘舌字读成了平舌字。

这一句之前，又有“二子凌霜傲雪，未知其孰贤。”和“孟救济之所养勇也”这种需要连气儿进行平翘舌改革，或连气儿数个翘舌音的句子。淌若成东说念主气味足够，巧合可以一语气念完。但阮元原来气弱，可能读完前边这些话之后，已经无气再续，故而终末这两句，不仅读音杂乱，况兼暗昧不清。这样一来，也难怪阮元认为我方不顶用了。

林氏大约想了想来因去果，认为也不该怪阮元。便柔声说念：“元儿今天念得这几句，本是《孟子》中较难读的。淌若东说念主东说念主都能一语气读下来，那以后还不个个去中状元了？”

“可、可姑父家只须我念不下来……”阮元说到这里，哭得更伤心了。

林氏略一念念索，已知读书庆幸，不是阮元的长处，但这也不是莫得天禀就作念不了的事。若能好学苦练，总能让发音达到一个基本流露的水平。可阮元淌若莫得耐性，或是故步自命，那就一辈子都改不外来了。便说念：“娘有个见识可以管理你的问题，只是需费些时日，元儿景色试试吗？”

阮元满脸狐疑，看来是不信赖我方可以克服目下的困难。

林氏拿了矮桌，放上家中那部《孟子》，阮承信素爱藏书，网罗的《孟子》凝视也多于常书，便捷解释。眼看准备就绪，便说念：“娘知说念，凡是读书认为困难，无非三个问题，一是气味不足，二是口型分歧，三即是穷乏考试了。娘今天先教你口型，你就看着娘，我如何动，你就如何动，可以吗？”

阮元看着母亲，虽说我方也不太信赖可以改正问题，但学口型似乎并不难，便也不再作念声，只仔细的看着。

“如故终末这句话，我们最先，孟……施……舍……之……守……气，这样，看清了吗？”

“看清了，孟……施……舍……之……”

“如故这个口型，再来一遍。”

“孟……施……舍……之……守……气。”

“好，接下来我们把需要连读的场地联接起来，‘孟救济’是个东说念主名，需要连读，后头‘之’可以轻音，‘守气’是个动作。你现在如果认为，六个字一王人读困难，便先读前三字，之后换一语气，轻读‘之’字，在用下一语气读后两字，如何样？”

“孟救济……之……守气。”阮元依样照作念，似乎比之前好了一些，可阮元有些张惶，终末的“气”字如故没用上力。

“元儿不要担心，读书这种事，不是读的快，就一定比别东说念主更好，有的时候，读得慢小数，多重叠几次，反而牢记更深刻，明白得更明晰呢。”林氏知说念阮元可能是眼看其他东说念主读得都不差，心里过不去，便安危他，但这亦然事实。

“嗯，孟救济……之……守气。”这一次阮元念得更好了。

“你看，此次不是更好了吗，此次重新最先试试。”

“孟救济……似……曾子……”

林氏看阮元的神情，照实比最先时好了一些，但如果要靠得住畅通的读出一篇复短文章，彰着还需要时日。我方也想起见识来。

“发音换气莫得捷径，只可好学苦练，但用什么来练呢？”想着想着，林氏忽然想起，古诗最重音韵变化，如果阮元读书之际，多挑一些范例的古诗望望，说不定会有意外成果。

“父亲活着时，频频编些唐东说念主诗集，淌若有尚在的，不妨给他望望。”林氏猜想这里，渐渐有了见识。即便读诗成果不如预期，总也不是赖事。

阮玉堂健在之时，曾编著不少诗集，虽然因大雨损毁了一些，但仍有不少尚存。林氏找到一本《王孟高岑诗选》，一函《乐天诗选》，均是阮玉堂所选颇为精巧典雅之作。便以此为基础，教阮元学诗。

“八月湖水平，涵虚混太清。气蒸云梦泽，波撼岳阳城。欲济无舟楫，端居耻圣明。坐瞻念钓鱼者，徒有羡鱼情。”

“古戍依重险，高楼见五凉。山根盘驿说念，河水浸城墙。庭树巢鹦鹉，园花隐麝香。忽如江浦上，忆作哺养郎。”

“梁上有双燕，翩翩雄与雌。衔泥两椽间，一巢生四儿。四儿昼夜长，索食声孜孜。青虫不易捕，黄口无饱期。觜爪虽欲敝，心力不知疲。顷然十往还，犹恐巢中饥。用功三旬日，母瘦雏渐肥。喃喃教言语，逐个刷毛衣。……”

……

读书学诗非一日之功，阮元听了母亲提醒，也不张惶，只三年五载的多读多看，过得数月，言语间日渐畅通。况兼阮元也意外发现，我方挂念文章，比之以前更为深刻难忘。

光阴流逝，转瞬已是乾隆三十五年的冬季，阮承信原来抄书的老板离开了扬州。阮承信闲来无事，便带了阮元，去仪征江面看长江过年。

仪征是阮家籍贯所在，阮承信祖父阮时衡原是扬州江都东说念主，长居旧城，但彼时扬州东说念主口无边，官学限额却有限。仪征东说念主口不如扬州，官学限额却不少，在仪征应科举更易入官学学习，为日后打基础。于是阮家在仪征买了田产，置了墓庐，便改籍为仪征。阮承信父亲阮玉堂即是在仪征应武举，直至武进士。阮承信担心阮元自幼助长在扬州府城，不识籍贯所在，便多带他来望望。

这时碰劲清缅战争末端，又临频年关，仪征官员为庆祝六合太平，特准匹夫得以放灯。阮元父子到得江边一带，只见灯火通后，五彩花灯争奇斗异，江上船只，如云生蚁聚，确是一片盛世表象。

灯上所画，多是些西厢、红拂之类民间故事，阮元少时所读之书尚未触及，不免问起父亲。阮承信倒是不忌讳说部故事，对这些民间之事所知甚多，便逐个为阮元解答。父子间游玩正是尽兴，忽然远方一个声息高声响起：“盐船着火了！”

阮承信听得这话，顿时一惊，看着声息传来之处，果然有隐隐红光泛出。眼看不少东说念主都往江边赶去，便也抱了阮元，去江边想望望到底是如何回事。江上火势渐大，等阮承信父子赶到近处时，已是一片火海。

盐船平日仅在江上飞动，多半质地并不高，也莫得些许防兵器具。而仪征江面，又是江宁省城和扬州关联之所，一时多数盐船在此集中。这一场火下来，江上盐船毫无防护，顿时纷纭起火。活气半个时辰，长江已成了火海。

沿江民众越来越多，可也没东说念主景色去救火。

阮承信找来一个路东说念主，问说念：“兄弟，这火烧得这般大了，也……也没东说念主去救吗？”

“老迈是外地东说念主吧，这里的限定也不懂的？”路东说念主看着这场大火，似乎并不稀有。

“我常年客居外地，多年不回仪征了。”阮承信籍贯在仪征，倒也不肯说我方是外地东说念主。

“这失火啊，原来都是巡河的守卫来负责。”路东说念主似乎很了解这些，说起来了然入怀：“可这平日也没什么灾难的，各人太平日子过惯了，那些守卫平时也只看他们吃喝玩乐，防火救灾的事，就没那么上心了。归正过后报一个火势过盛，扑救不足，也就罢了。若免了他们的职，又要找东说念主，亦然一般的慵懒，还不如用旧的。”

“那，平日民间就没什么见识吗？”阮承信如故很难信赖。

“守卫不让啊，淌若我们平时我方去救，那不是抢了东说念主家的营业吗？淌若真有胆大的，真去救火了，没得几日，这些守卫就会变着法儿纠缠他们，直到他们再也不敢，或者干脆搬出去。日子长了，咱也就不敢动掸了。”

阮承信听完，不由得连连欷歔，火势大到这般气象，即是守卫来了，恐也难救。只得眼见一艘艘盐船在火中爆裂倾覆，一袋袋精盐沉入江中，与长江蛟龙得水。又过得半个时辰，守卫终于渐渐赶到，救了一阵火之后，眼看势难调停，便接踵离去了。

阮承信虽不做营业，但看得长江已成一片火海，也不禁为盐商痛心。正在这时，忽听得一个声息高声吟说念：

“逃灼烂之顷然，乃同归乎死地。积哀怨于灵台，乘精爽而为厉。出寒流以浃辰，目睊睊而犹视……嗟狸首之残形，聚谁何而同穴，收然灰之一抔，辨焚余之白骨。呜呼。哀哉！”

听得文辞，竟是累年不出的韵文。韵文本以音韵见长，这时逢此极惨之景，更是颓丧凄然，令东说念主泪下。

又听这声息赓续说念：“且夫众生乘化，是云天常。妻孥环之，断气寝床。以死卫上，用登明堂……麦饭壶浆，临江堕泪。日堕天昏，凄凄鬼语。……强饮强食，冯其气类。尚群游之乐，而无为妖祟！东说念主逢其凶也耶？天降其酷也耶？夫何为而至于此极哉！”

阮承信定睛看时，见是个青年男人，手持酒瓶，如痴如醉。想必亦然读书之东说念主，不忍这东说念主间惨事被众东说念主遗忘，故作念文如斯，为这一场大火奉上祭奠。

阮承信不想阮元再看这等惨事，忙遮了阮元眼睛，将他带走了。

巧合这个时候也莫得东说念主猜想，这场火看来寻常，却似乎预示着乾隆朝的转化行将到来。随着朝中一众能臣渐渐凋零，乾昌盛世自乾隆三十五、六年之后，竟也渐渐走上了下坡路。

这年冬天，阮家东说念主暂时搬回扬州。这一日阮承信安顿好妻儿，又出去照看陈集搬总结的家中物件。好阻碍易家中之事安排妥当，却又下上了雨，阮承信还未能回到家中，只好找了个小摊，在棚子下躲雨。

店中伴计忙过来问说念：“客官然而要吃面？”阮承信点了点头。

“那，是‘大连’、‘中碗’如故‘重二’？”扬州面食丰富，依面量大小，有三等分法，量最大的是“大连”，阮承信平日省俭，不外点个“重二”，但这天走了一日，颇为困倦，便一反常态，点了“大连”。

“客官要个‘合鲭’吗？上昼新到的斑鱼，正新鲜呢。”伴计问说念。“合鲭”指的是面中带上成块鱼和肉，阮承信想着“大连”都点了，再点些也无妨，便应了一声。

“客官，四钱银子。”这一下倒是把阮承信吓得不轻，忙问：“你这就一碗面，虽说量大了点，也不值四钱银子吧？”

“听你口音亦然土产货东说念主，客官是平日不消‘大连’，不知这加了新鲜斑鱼的‘大连’，便全扬州最低廉的面馆，也不会低于三钱么？”阮承信看他这店面颇大，外面棚子只是一部分，又加上雨势渐大，店家即是多收点钱，亦然常事。又觉伴计语气，似有挖苦之意。我方也颇为读书东说念主身份自矜，不肯清楚窘相，索性一咬牙，点下了这份“合鲭”。

“其实早十年间，客官倒是能少花些钱。”伴计一边到后头交代作念饭，一边和阮承信聊起天。“我家三代都在这个馆子里作念面，扬州城别的不说，吃饭这点事，没东说念主比我更明晰。我小的时候这‘合鲭’再贵也不外一钱七八分，自后便卖不得这样低了，邻家看你那样贱卖，都把你当党羽一般，还如何过？”

“那依你之见，这又是为何呢？”阮承信倒也不落落难合，主动和伴计聊起来。

“还不是因为那些有钱东说念主家。”伴计看着面煮好了，便送过来，和阮承信赓续聊说念：“这城里数盐商最有钱，几个大盐商更是攀比得锋利。先是面里必有鱼，再是有的东说念主只须斑鱼，再自后呢，有的东说念主除了当日海里的斑鱼，一概不吃，说腥了一碗面。这东海离扬州又不近，打鱼的多是连夜出海，只为捞一网新鲜鱼。旷日永久下来，鱼价高了，面价天然也高了。”伴计也颇为感叹，毕竟买鱼成本和面价一相折算，可能面馆收入，反不如以前。

但话说总结，阮承信看着目下这碗“大连”，鱼汤倒是颇为澄清，尝了一口，确比往日所尝鲜好意思得多。这面店也不愧为数十年的老店，面汤香气浓郁，自有一番风范。若仅为一饱口福，四钱银子花得也值。

正吃面间，忽然见边上有个不小的背负，阮承信眼看周边已无旁东说念主，便问起伴计：“这儿还有别的东说念主吗？”

“别说别东说念主了，要不是客官你过来，我们早走了。”伴计看阮承信颇为教师，也不免开开玩笑。但眼看大雨一直不断，店里东说念主倒也真的准备关张了。

阮承信吃完面，不禁摸了一下阿谁背负，只嗅觉动手沉重，定睛一看，内部似有亮光泛出，再仔细一摸，只觉内部之物，与元宝颇为访佛，如果整整一包都是现银，推断够普通东说念主家一二年用的了。

伴计却没那么眼尖，一边把铺子里东西打理好，一边和阮承信说念：“看你躲雨阻碍易，棚子我们就不撤了，客官景色坐就坐着吧。”说罢，几个伴计接踵走了，只留住阮承信一东说念主。

如果这个时候阮承信把背负我方拿走，也莫得东说念主看获取。

但他如故遴荐了留住。

雨又下了泰半个时辰，终于停了，阮承信也猜想过顺遂牵羊，直接拿走这包银子。可改革一想，不知失主是什么样东说念主，淌若权门富家也就罢了，淌若和我方一样，甚而不如我方的东说念主家，丢了这许多银子，年恐怕都过不下去了。我方虽日渐疲惫，终究如故有田产的读书东说念主家，比估客之徒还要优胜些。推己及东说念主，倒是也于心不忍，便一直留了下来。

直到一个时辰之后，一辆马车缓缓途经停驻，走下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东说念主来。看到阮承信，不禁颇为愕然，问说念：“敢问这位先生，在此多潜入？”

阮承信看这辆马车颇为精良，来东说念主伶仃绸袍，其间以暗纹绣着几说念祥云，想来家说念不差，况兼意境不低，日常颇为考究，便如实答了。那东说念主也有点吃惊，笑说念：“先生看来也不敷裕，为何不将这包银子拿了去，也好过个好年？我家谱拨也说得往常，不差这些钱。”

阮承信笑说念：“我这东说念主平日胆小，不是我方的东西，确是不敢要。拿了，这心里羞涩，与其拿你这些银子，不如图个心里忻悦。”那东说念主也笑了，正要接过背负，忽然目光一变，似乎遇到了熟东说念主，问说念：“先生可认得一位姓阮的游击，名讳是上玉下堂的？”

阮承信不禁心中一惊，说念：“正是家父。”那东说念主又问说念：“那令堂然而姓江？”阮承信忙说念：“确是家慈，已一火故多年了。”

那东说念主又惊又喜，忙说念：“你把背负掀开，便知我是谁了。”阮承信应声开了背负，不禁一惊，其中大锭银子，便有六七枚。除此除外，尚有一个文牒，文牒签字处写着两个熟悉的楷体字“江昉”。

“先生……先生是江舅父？”阮承信简直不敢信赖，再说不出其他话来。

阮玉堂是阮承信之父，早年便有娶亲，可第一位细君体魄素弱，未及而立便已离世。自后阮玉堂录取了武进士，扬州大盐商江氏眼看年青东说念主出路无量，便选了族中一位女子，与阮玉堂结亲，阮承信即是这位江夫东说念主的亲生女儿。

江家亲族无边，这江夫东说念主另有两个同宗的堂弟，一位名为江春，另一位则是目下这江昉，阮承信应该叫他一声舅舅。阮玉堂彼时翼振云霄，一齐作念到九溪营参将。江春江昉兄弟其时袭了家业，曾为朝廷出力，押解粮草到阮玉堂军前，故而和阮玉堂不仅是姻亲，更是一同上过战场的至友。但阮玉堂素来耿介，因此虽然江家业绩百废具兴，他却不肯和江家再多往复。

自后阮玉堂因故丢了官，虽一度被起复为钦州游击，却再不复当年盛景，阮家自阮玉堂身后也日渐衰败。可几十年间，江春凭着我方两淮总商的地位，不时巩固盐运销路，到乾隆中世，俨然已是两淮第一大商东说念主。

江春江昉兄弟倒也没忘了阮家，阮玉堂逝世之时，还一度筹了钱准备补助阮承信。但彼时阮承信家业还算殷实，想着即即是贫者也不应受盗泉之水，更何况我方，便婉拒了江家。而江太夫东说念主也已经在十四年前离世，阮江两家虽是姻亲，却也因终年不走动，早生疏了。阮承信安贫乐说念，本已渐遗忘了江家，谁知这天弊绝风清，竟又让他遇上江昉。他少年时见过江昉一面，可并未介怀，是以此时已经忘了，不想江昉却还牢记他的模样。

江昉看着外甥穿戴朴素，脸上颇多风尘，显着是频年家说念衰败，念着姻亲之谊，不禁有些赞佩，忙持住了阮承信手，说说念：“好甥儿，我牢记前次见你，你如故个孩子，不想如今你我尚有相逢之日！本日若不是我托下东说念主外出取钱，他又落下了背负，我还见不到你呢。看你这神情，也不来和我说一声，非要我方在外过活，又是何苦呢？”

阮承信天然也有我方的想法，但显着我方过得并不好，硬充英雄也没多大道理道理。只低了头不答。江昉又问外孙多大了，得知阮元已经七岁，便说念：“承信啊，你我方乐于难受倒也罢了。元儿是我家嫡亲的外孙，你让他在你那里过苦日子，对他又有何益？我江家家塾凡是同宗之东说念主、同姓之东说念主，都可入学，你让他到我们家去上学如何？”

阮承信还想婉拒，江昉早已会意，严容说念：“听舅舅一句话，你是读书东说念主，尚寒素、重节气，不为五斗米低头，这是你的事。元儿才刚上学的孩子，有条目来江家读书，你为什么要帮他断绝呢？别的事由你，孩子的事，他舅祖说了，得算数。”说到终末，已是面色凝重，容不得阮承信断绝。

阮承信仔细想想，实情倒也确是如斯，又猜想：“天宁在乡间教书，毕竟才学有限，终不成让元儿一辈子在乡下读书。江家素来和淮立名士往复甚密，巧合家塾里有几个有大才学的先生，亦然元儿之福。”故而也不再断绝。江昉给了他一块江家的牌子，让他择日便带孩子到江府。

阮承信这日回家，也把阮元去江家的事和林氏说了。林氏认为阮承信所想确是有理，阮元历程我方两年提醒，已比之前卓绝了许多。若一辈子自甘难受，或许一个颇具后劲的孩子，便要在扬州估客间泯然众东说念主了。

次年入春，阮元便回到扬州，来到康山江府就学。江家豪华气派，阮元颇不习惯，所幸江府另有通往家塾的边门，便只走边门一边，也不与江家子弟作念其他往复。

可这日阮元刚走到家塾门口，便当面遇上一个与我方年龄相仿的孩子。仔细看来颇为眼熟，那孩子见了阮元，亦然喜形于色，坐窝走向前来问说念：“你然而阮家大郎？”

阮元蒙胧牢记，去年过年，父母带他去扬州北湖的叔祖家玩。其时在叔祖家里，有个比我方略长一些的孩子，十分理智，虽也不外七八岁年事，却能说出不少旷费字，据他我方说，已经认了一两千字了。

阮承信有些不信，便指着墙上一副写着“冯夷”的字帖，问这个孩子：“那你说这第一个字，念什么呢？”

“念平啊。”孩子笑说念：“叔叔一定是以为，我年事这般小，只认得这个字的逢字读音，却不认得平字读音。可我上一年啊，早就把《论语》读结束呢。”说完看着阮承信，一副初战成功的神情。

阮元一时颇为齰舌，却忘了问他姓名，只牢记这孩子来自姓焦的东说念主家。回首起来，阿谁孩子便和目下这个出现在江家的孩子长得一模一样。阮元不禁大喜，问说念：“然而把‘冯夷’的冯读对了的焦家哥哥？”

那孩子也喜说念：“你还认得我呀，我叫焦循，一看你就是贵东说念主多忘事，只牢记我姓什么，却忘了名字，哼。”

阮元忙赔了不是，也颇为狐疑，问说念：“焦家哥哥，我是因祖母是江府来的，才进了江府学习。你又是因为什么，也来到这江府呢。”

“说起来如故托了你的福啊。”焦循答说念：“本年岁首，我家刚和北湖那边定了亲，等我长大了，就要娶你姐姐了。以后你不成再叫焦家哥哥了，得叫一声姐夫才行！”

阮元明晰，扬州阮家明末清初战乱时迁移于北湖，直到祖父阮玉堂一代，方才南归白瓦巷。其时大多远亲并未南迁，而是留在北湖，焦循一家亦然北湖一带家说念殷实的读书东说念主家，故而北湖阮家与焦循订了婚事，焦循所娶应是我方远房族姐。而既然焦循和我方家里订了亲，那焦循也算半个阮家东说念主了，阮家又是江家姻亲，焦循来这里读书便也贼人胆虚。江昉为东说念主又颇为爱才，看焦循小小年事已能识不少字，天然乐意让他进江家。又看焦循虽然年事也不大，但毕竟比我方高半头，叫一声姐夫也不亏。便也笑说念：“姐夫！”

焦循其实也没听东说念主这样名称他，一听又乐了，说念：“以后有什么事，尽管找姐夫，姐夫帮着你呢。”话音刚落，只听江家后院的孩子喊说念：“先生来啦！”

阮元和焦循回头看时，只见江昉陪着一位先生，缓缓走到家塾正堂。那先生高大肥美，脸上笑呵呵的，倒是十分慈眉善目，一部长须直垂至腹，又平添了些气度。这时只听江昉说：

“这位是西岑胡先生，名讳嘛，是上廷下森，以后各人便叫胡先生好了。胡先生乃是我江都宿儒，通经术、明律法。就在旧年，藩司萨大东说念主曾经延请先生入幕为宾……”江家子弟尚不解就里，阮元心里早已喝了声彩。萨大东说念主即是其时江苏的布政使萨载，也算乾隆中后期一位颇具实干才能的场地要员。胡廷森竟然是他的幕僚，才华无庸赘述，眼看能得如斯大孔提醒，来江家一趟如何看也值了。

那胡廷森忙笑说念：“老拙哪有什么才能，不外痴长列位几岁，多读些书罢了，将来入朝建节拜相，还要看列位年青东说念主了！”其实清朝官制与唐宋大异，但清代文东说念主多好拟古，便把总督巡抚与前朝节度使很是同，谓之建节，淌若作念了大学士，即是拜相。然而不管将相，实权均已不足前代了。江昉又提醒了孩子们几句，便离开了。

第三章修业江府

胡廷森依然一副亲和模样，笑说念：“本日的课业，已给列位放在桌案上了，我听橙里先生说，列位日前均已开蒙，识字也不少了，今天便从这课业的第一篇讲起。”江昉字旭东，号橙里，时东说念主多以堪称。

阮元看我方桌案之上，放着一本极新的册子，上面写着“文选诗文”四字。文选是昭明太子裁剪之书，原来收录诗文颇多，看这本书的模样，应是胡廷森选了一些简单易学的篇章，编录而成。江家原来巨富，自有刻板印书之所，刻印这种编录书也贬低事。

又掀开第一页，见是一首古诗，来源写着“涉江采芙蓉”几个字，阮元家中有《文选》，知说念这是其中“古诗十九首”之一，想是因为篇幅较短，是以被胡廷森选在了第一篇。正念念索间，只听焦循问说念：“教师，我们讲学不是应该先讲《四书》吗？为什么要讲这首古诗呢？”

胡廷森早有准备，笑说念：“孩子们，我们在这里讲学，是为了什么？无非是‘学有所成’四个字了。那么，我们想要学有所成，该如何办呢？这个孩子说的好，四书，四书照实是学习的必备之书。但教师也希望你念念考一下，想学有所成，一定要用四书吗？或者说，学习其它常识，就够不上‘学有所成’这个意境了吗？”

焦循一前锋答不出来，胡廷森又说念：“依我看来，这四书五经，确是先王圣贤之说念。可四书五经除外，千百年来，先贤精华之作，一样不可胜数！便以列位所看的这文选而论，这其中古诗文章，乃是一千二百年前梁朝时期，一位天禀奇绝之东说念主精选而成，我等本日学习这些前东说念主之精华，乃是成心无害之举。淌若以为除了四书五经，千百年来便别无他物……哈哈，这亦然太小看这千年来的古东说念主了。”

阮元听胡先生这番言语，念念路豁达，心思邃晓，绝非寻常只知四书五经，甚而唯程朱注解是尊的俗儒。这时又听江家一个孩子说说念：“我们读四书，不就是为了以后考秀才、中举东说念主嘛？读这些作念什么？”

胡廷森轻吟着：“齐心而离居，忧伤以终老……”不禁轻笑：“呵呵，淌若读书只为科举仕进之用，那也太小看这四书五经、圣贤之说念了。读书学习，上为绍述古东说念主，剿袭先贤正说念，下为修身树德，纯洁立于世间。淌若读书只为仕进，而弃说念德名教于不顾，终末贪虐害民，欺上瞒下……那这书，还不如不读！”

看入辖下手里的古诗，胡廷森语气渐趋回绝，说念：“这《涉江采芙蓉》一诗，所说的乃是一对嫡亲之东说念主，因故分离，从而产生的念念念之情。东说念主生于世，之是以称之为东说念主，即是因这个情字。淌若没了这个情字，东说念主生于世，便要为祸无穷了。按圣贤的说法，这情，乃是东说念主生来就有，可东说念主出身之时，天性懵懂，东说念主我方并不知说念我方多情。因此，我们才需要读书进学，为的即是将这天生悉数的情、义、礼……等等诸般珍贵之物，再行发掘出来，使东说念主靠得住可以称之为东说念主。”

眼看孩子眼中犹有不悛之色，胡廷森话锋一瞥，说念：“若你强劲于科举，便说应科举吧，科举内容是什么，你可明晰？不要说八股文三个字，除了这个，你再说一种出来？”说到这里，孩子终于有些心慌了，他平日本也不懂科举，只是听大东说念主说起八股文，知说念要考四书五经的内容，便如斯一板一眼。其实官方说法本无“八股文”一词，而是称其为“时文”或“制义”，有时又称“四书文”，这些孩子便不知说念了。

胡廷森知说念这些孩子经历也不外如斯，便说念：“这应举之事，除了要领略四书五经，更要学诗。以率先的县学入学为例，有五言六韵诗一首，淌若成了生员，要考举东说念主，则要写一首五言八韵诗了。如何样，列位可还认为，学诗是无谓之事吗？”

这一番话辞色并茂，直让阮元如痴如醉般的看着胡先生，一时忘了其它，只觉卷册之间，别有一番我方难以联想的广阔六合。胡廷森看孩子们再无反对之声，便从这首诗的第一句“涉江采芙蓉”最先细细讲起，于悲哀处更是情意针织，让东说念主沉浸其中，难以自拔。

阮元回到家，便求着父亲给我方多讲些《文选》，阮承信听得颇为不解，直到阮元确认胡先生所讲古诗，方听出条理。一时不禁想说念：“胡先水果然是其时名儒，他精于《诗经》，学问深刻处我颇有耳闻。不想教起孩子，按部就班，竟真能让孩子心爱上诗文，这才是不俗之处。”

但猜想《文选》收录诗文，一泰半都是上古之作，字音语义变化甚大，阮元毕竟才八岁，想明白这些恐非易事。便说念：“元儿这般爱读书，爹爹天然心爱，但读书成学，可不是一日之功，想把《文选》熟读一遍，至少要一两年呢，元儿能耐下性子吗？”

阮元尚不知其中困难之处，便点了点头。阮承信便自次日起，先教阮元一些简易的文章，从《答苏武书》、《报任少卿书》这些与《史记》故事相重合的散文讲起，驰名的十数篇散讳疾忌医后，再讲汉赋。阮元天然也有许多不解之处，阮承信逐个解释，看着女儿这般好学，我方也颇为昂扬，倒也不觉憎恶。过了一段时间，阮元已经可以记诵不少篇章。

……

“所谓‘诗言志’，什么是志？志之始，即是胡先生所讲的‘情’，当一个东说念主的‘情’积聚到足够的时候，这东说念主便会有‘志’了。这‘志’足够了又会如何样呢？便如这《毛诗序》所言，要将心中之志，以言辞表达出来。这即是诗的由来，以后作诗，可不成忘了作诗之根底。”

“太史公这句‘东说念主固有一死，或无足轻重，或彪昺千古。’是什么道理呢？只因为这东说念主不同，‘志’也不同。有些东说念主平日的‘志’，便只衣食温饱，淌若难受之家，倒也罢了。可淌若咱读书东说念主家也如斯，那即是‘无足轻重’了。胸襟六合，心系黎民，这样的‘志’才是所谓的‘彪昺千古’，才是咱读书东说念主应有的‘志’……”

有时阮承信的解释也未必完全准确，但为了阮元可以明白，也只可尽量说得简单些。阮元一边学《文选》，一边母亲教的唐诗，也频频念诵，不致健忘。

这日胡廷森一会儿非分之想，让江氏私塾中的孩子每东说念主作诗一首，题材不限，只须与山水表象联系即可。阮元自幼读诗，虽一时难有佳作，但系风捕景，写一篇五言八韵诗也不在话下。

眼看学生们接踵收笔，胡廷森也最先逐个看起这些诗文。看到焦循所作之诗，不禁点了点头，说说念：“焦循啊，你这五言八韵，声律平仄，对仗得都颇适合，言辞也算得上可以了，只是仍有小数不足。”

焦循听了这话，颇为欢悦，他自知胡廷森习惯，淌若这诗作念得不好，胡先生不会当即品评，却也不会表扬，只会在终末说一句尚可。但淌若胡先生精雕细刻的最先评点，那必是有可取之处。是以虽然听教师说我方尚有不足，却已经舒心，说念：“还请问师指令。”

“这终末两句，为什么要用‘此中有真意，欲辩已忘言。’呢？胡廷森笑说念：“你其它句子写的虽难说出世之笔，却亦然中规中矩，在你这个年龄，也算难得了。可这一句，虽是古东说念主经典之作，但你这般一板一眼的照抄过来，便显得落了下乘。这不加释明，豪夺古东说念主之言，便如不加往复，豪夺他东说念主之财物，实非正说念。这一次便作罢，以后可不要这样写诗了。”焦循原不知直接使用古东说念主文句有何弊病，听胡廷森一讲，顿时汗流夹背，忙说念：“教师说的是，学生定当终身谨记。”

胡廷森又看了数篇诗作，似都不舒心，可看着看着，一会儿目下一亮：“雾重疑山远，潮平觉岸低，这句……”看底下题着阮元二字，先板了脸孔，对着阮元说念：“这然而你家中旁东说念主所作？”

“并非家东说念主，学生之前猜想这两句，于是唾手写下来了。”阮元虽也不解胡廷森为何语气严厉，但实情如斯，便这样答说念。

胡廷森曾在萨载幕府数年，一向长于刑律之事，眼看阮元派头诚笃，不似作伪，便转而善良可亲说念：“本日作诗，是我一时兴起给你们出的题目，我又在这里看你们作诗，若非如斯，你这般熟练的两句诗，或许我要视作剽窃所得了。”又担心阮元短促，便笑说念：“你定心，我绝无责你之意。这两句诗，对仗平稳、别出机杼，又自有一重豁达意境。非心怀才智俱佳之东说念主，毫不成为此诗。你本年不外八九岁，便能有此两句，日后竖立，定当远在老拙之上了。”

阮元听胡先生如斯盛赞我方，天然也不好道理，忙低了头，小声说念：“先生……先生太抬举学生了，实在是不敢……”

“既是鸿鹄之才，便应翱翔于天空，这有何不敢呢？”胡廷森笑说念：“看你语气，似是家中有东说念主栽培，嗯……唐诗诸家，最喜何东说念主之作？”

“是摩诘先生。”阮元答说念。摩诘即是王维，阮元率先学诗，便以王维诗动手，是以颇为熟稔。

“嗯……白云回望合，青霭入看无。底下呢？”

“回先生，是‘分野中峰变，阴晴众壑殊。’”

“风劲角弓鸣，将军猎渭城。下一句呢？”

“回先生，是‘草枯鹰眼疾，雪尽马蹄轻。’”

这两句在王维诗中，并非东说念主东说念主成诵之句。阮元能背出来，可见对王维诗有一番琢磨。

“好孩子，王维诗你最喜哪一句？”胡廷森已完全定心，认定阮元小小年事，学识已高于常东说念主。

“回先生，若说学生最心爱的，当是‘遥知兄弟登高处，遍插茱萸少一东说念主’这句。学生看摩诘先生自序，作诗之时，不外十七。然摩诘先生心思宽广，又重兄弟热诚，先推己及东说念主，知兄弟网络之景，后自抒胸襟，遣求而不得之情。摩诘先生天才如斯，阮元岂肯不敬之服之？”胡廷森自入家塾起，便言及以诗抒怀之事，这时听阮元所言，已是自读诗而知热诚之所系，不觉大喜。

阮元答完先生，忽觉廊下有东说念主，定睛看时，见是个和我方一般年事的小女孩，正笑着看着我方。似是听刚才与教师的对答，颇为齰舌。女孩看阮元转偏激来，似乎也有些害羞，忙低下了头，只到一边墙角下暗笑。

阮元也没多想，便坐了下来。毕竟别东说念主对他笑貌相迎，如何想都不是赖事。但他却莫得看到，身边几个江家子弟，眼中已满是归罪之色。

一晃已是乾隆三十七年，九岁的阮元在江家已读书近两年。其间学业进境之速，便要数阮元和焦循两个。二东说念主颇为好学，深得胡廷森喜爱，故而胡廷森频频开了小灶，专给二东说念主讲些新常识。这时合法汉学大兴，经典的新凝视指不胜屈，胡廷森十分开明，对有理有据的凝视，经常会倍加崇敬。

阮承信也在江家谋了个抄书的责任，赚些钱督察糊口，虽然阮承信自夸读书东说念主，颇不肯与江家过多往还，但眼看阮家一日贫似一日，也便不得不为五斗米低头了。

这一日本无课业，但胡廷森看阮元与焦循好学，便把二东说念主叫来江府，又多讲了些《左传》故事。很快讲课完毕，阮元便和焦循到江府后园玩起来。偶然间聊起焦循幼时所在的北湖，焦循说那里表象妍丽无比，小桥活水之间，最是闲适祥和。阮元平日在扬州，频频见市井喧嚣，看得潜入，也颇有些憎恶。便说念：“姐夫，将来有空了，带我去那北湖玩一玩可好？”

“哈哈，不想我们最爱读书的阮夫子，竟然还有一颗童心呢。”焦循笑说念。阮元读书颇勤，至九岁时，四书已渐能成诵，故而焦循送了他个“阮夫子”的名称。

阮元听到这话，也不禁有些不好道理。正在这时，一位江家仆东说念主走来，对阮焦二东说念主说念：“橙里老爷在家塾那边，好像有什么急事，想见一下二位。”

阮元与焦循听了，虽然不解就里，但毕竟江昉有奉养他们读书之恩，既是他来唤二东说念主往常，便不成断绝。于是一齐小跑，直到家塾。可四下看了，并无江昉身影。回头欲离去时，却看几个江家家塾的子弟，已经拦住了去路。

阮元和焦循素来未几与这些江家子弟往还，这时看他们目光，似乎也分歧劲，异途同归的领路到此地不宜久留。焦循走上一步，说说念：“列位兄长，刚才有东说念主说橙里先生在此有事，我二东说念主方到这里，既然一切安好，我二东说念主便不惊扰了。”

“谁是你兄长？两个外姓杂种，你们姓江么？也来和我们称兄说念弟？”一个个子最高的江家子弟轻篾的看着焦循。

“兄长污蔑了，我二东说念主虽然不姓江，但他的祖母，我的养祖母亦然江家出身。江府家塾，同胞之东说念主皆可入，我二东说念主这般亲戚，还算不上同胞吗？”

“少谣言，少爷我最轻篾你这般杂碎，给我打！”大个江家子弟一声令下，两个边上的江家小辈坐窝挥拳向焦循打去。焦循勉力还手，可打架实非他长处，又是以一敌二，很快便解救不住，被二东说念主打倒在地。

一个站在后头的江家子弟似乎不想看到各人拳脚相向，便说念：“哥哥何须为他郁闷？我亦然江家东说念主，看他们平时也颇限定，也不曾对咱江家不敬，看在我们同宗的份上，此次就算了吧。”阮元看这东说念主时，认为形貌颇生，一时竟想不起叫什么。

“放屁！爷看这两个小兔崽子就来气，成天缠着先生不放，先生就从来没给过我们好神采！要不是这两个小王八犊子说咱谰言，先生会这样对我们？！”大个儿江家子弟彰着不为所动，眼睛渐渐转到阮元身上，另外两个东说念主已经会意，走向阮元。

阮元眼看焦循受辱，我方眼看要被包围，心中也十分焦急。我方和焦循都不会打架，对方除了阿谁说好话的，共有五个东说念主，且都比我方年长，不觉有些短促。可这时他也一会儿想起，父亲前日，曾给我方讲过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的故事，其时很不睬解，为什么唐军比敌军少，薛仁贵却可以只用三箭，便击退劲敌。

阮承信其时答说念：“凡是战事，必要先作念到心中有数。我军多于敌军自是功德，但即便彼众我寡，也不要先露怯。要先看敌东说念主的排兵列阵如何，淌若声势严整，确是不可轻敌，可淌若各利己战，便容易得多了。有条目便可直取其中军，敌东说念主必将自乱。薛仁贵的敌手兵虽多，却无步骤。他三箭掷中对方三员猛将，摧其矛头，敌手天然短促，是以便折服了。”

这时眼看剩下的三东说念主，虽然看似凶恶，却各站一边，彰着不是**合力的神情。阮元虽未经实战，却也抱了一试之心，直奔那大个儿江家子弟而去，一把将他推倒在地，牢牢按着不放。

那大个儿没猜想阮元竟然主动出击，一时不知所措，便被按倒在地。另两个帮手一看大个儿已被按倒，倒也慌了，只站在原地不敢动掸。阮元眼看出击笔直，也不肯再闯祸端，便对那大个儿说说念：“你今天摈弃，我和焦老迈也便作罢，今天的事，就不和橙里先生说了！”

“说了又如何样？橙里先生是我亲爷爷，他还能对孙子动手不成？！”大个儿眼看阮元不想脱手，反倒未焚徙薪，竟又把阮元扑倒在地，最先厮打起来。阮元也只想吓他一下，不想真的动武，加上体魄又偏瘦，只好牢牢按住他手臂，不让他打到我方。但二东说念主毕竟年龄差了几岁，阮元救援未几一会儿，已是膂力不支。

眼看另二东说念主已经围近，阮元虽仍在解救，也知再无转机。只好拼尽全力按着大个儿的手臂，让我方晚小数被打到。就在这时，忽听得后头一个熟悉的声息朗声说念：“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小，还要脸吗？！”

来东说念主正是江昉，阮元听得江昉声息，知说念我方安全了，才终于减弱下来。几个打东说念主的江家子弟眼看江昉到目下，也不敢再耻辱阮元和焦循，忙站在一边低下头去。

大个儿也撇下阮元，迎到江昉眼前，依然未焚徙薪，笑嘻嘻的说念：“爷爷……”，江昉一记耳光将他打倒，怒说念：“元儿循儿在我家两年，尊师敬长，从无任何罪戾。你竟如斯下作，找来这许多东说念主打元儿和循儿，我江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！”

大个儿还想强辩，却见胡廷森也从后头缓缓走来，后头还随着个小女孩儿，知是表叔江振箕的女儿江彩。只见胡廷森目光颇为不快，似乎看得目下情形，已猜动身生了什么。便说念：“胡先生，是他们……”

“不消说了。”胡廷森脸上早无往日笑颜，说念：“依大清法例，兄弟殴东说念主不成伤者，笞二十，成伤者，笞三十。本日东说念主证物证俱在，可否景色上一趟江都县衙门啊？”胡廷森平日温暖，话语不露笑貌，即是极为反感对方。大个儿听得他已言及律法，知说念胡先生心中不快，已无可复加，再也不敢强辩，和四个帮手一王人灰溜溜的离开了。

一时间只剩下阿谁帮阮元拖延时间的江家孩子，阮元担心江昉误认为他亦然耻辱我方的东说念主之一，便说念：“江舅祖，这位哥哥是好东说念主，刚才还帮了我呢。”

江昉叹说念：“也怪我和振鹭教子无方，其实几十年前，反倒是我江家有求于阮家，没想这些孩子，本日竟这般势利。”看了看剩下阿谁孩子，和阮元说说念：“其实这孩子名叫江藩，近日刚进我家，也非我家中子弟，不外看了同姓之谊，收他在此读书。这些青年因他姓江，便不介怀，倒是对你这般……”看阮元倒是莫得大事，焦循被两个孩子耻辱，脸上已青了一块，衣服也被撕开一条，既是羞涩，又是赞佩，忙拉起焦循，帮他擦着身上龌龊。

江藩说念：“早上便听三官东说念主说看阮兄弟不外，要拿他出气，我认为分歧劲，想着告诉阮兄弟一声，不想如故晚了。阮兄弟，哥哥这里给你赔个不是。”阮元明晰他并非恶东说念主，便也还了一礼。可看着那几个江家子弟跑开的场地，想想来江府两年，一向并无罪戾，本日竟平白受此挫辱，不禁怒火渐生。

那小女孩江彩也向前安危阮元说念：“阮家哥哥，我那几个兄长一向犀利惯了的，和他们说阮家哥哥理智好学，就一个个对我冷眼。然而阮家哥哥，彩儿认为你很好，以后有困难，一定会帮你的，阮家哥哥不要活气了好吗？”

但阮元自幼读书，一向治服圣东说念主之言，只觉东说念主生于世，即便困境攻击不可幸免，也毫不成失了志气，毫不可忍辱贪生。早在被三个江家子弟围攻时，心中便已暗下决心，尔后再不与江家子弟往复。虽眼见江彩温顺善良，定是个善良东说念主，可依然不想因此就留住。低着头略一咬牙，昂首便说念：“江家妹妹，你东说念主心善，阮元铭刻于心。然而……”阮元又转偏激，对着江昉将强的说说念：“此间子弟如斯，阮元不肯再留江府。”

江昉一惊，没猜想阮元小小年事，竟如斯硬气，他与胡廷森常谭及家中后辈，深知阮元才华出众，假以时日，必能成才。那处舍得阮元离去？便说念：“元儿定心，那几个不肖子弟，我一定严加敛迹。可元儿万不可有离我江府之念啊。”

“舅祖，孙儿或许日后孙儿再进这个门，每次都会想起今天这般受辱之景。淌若那样，舅祖让孙儿如何安稳？”阮元依然极端将强。

“元儿，胡先生和我说过，你天资出众，若能多学经典，延以名师，将来竖立，必在我江家众东说念主之上。你又何须因一时的不快，就把以后的事都弃之不顾了呢？”江昉依然舍不得阮元。

阮元想起，父亲当年让我方去江府读书之时，曾经对母亲说起江昉之言，说我方的糊口可以我方作念主，但阮元的改日不成因此贻误。其时只传闻江家巨富，藏书又多，便接待了江昉之言。但此次受辱，让他最先明白，淌若赓续留在江家，以后只可对那些不肖子弟柔声下气。听江昉这段话，倒是和我方来时所听如出一辙。便说念：“江舅祖，当年我来江家的时候，您对我父亲说，元儿的改日应该我方作念主，是也不是？”

江昉一愣，不想阮元竟又拿起这一旧事。

阮元赓续说念：“本日之事，阮元已经明白，江家有胡先生，让阮元受益终身，确是不假。”说到这时，又对胡廷森长揖到地，以谢授业之恩。又说念：“但淌若为了读书，便要受这般挫辱，便要被东说念主看低一等，那在此读书，又是为了什么？学习圣东说念主之言吗？圣东说念主言匹夫不可夺志，又言养吾浩然之气。若本日还要留在江府，岂不负了圣东说念主之言？”江昉虽想赓续遮挽，却也觉阮元之言颇有道理，一时不好辩驳。

阮元又说念：“当日江舅祖说，元儿的读书学习，应当元儿我方作念主。那今天我便作念一趟主，以后我自回家读书，就不艰难江舅祖了！”说罢，仍未忘了尽礼数，又对江昉拜倒，直至礼毕，方又站起，拉了焦循便走。

江藩和江彩都吃了一惊，江彩叫说念：“阮家哥哥，阮家哥哥！”她那日听阮元与胡廷森论诗，见他媚媚好听，才思并具，早已存了顾惜之心。这时自舍不得阮元离去。

胡廷森笑说念：“彩儿不必郁闷，我与他教授两年，也知他特性，淌若他认定了，这一去便毫不总结了。不外你大可定心，我既与他有旧，课业之事，我必倾囊以授。”又对江昉说念：“本日情形如斯，老汉也不肯在江家再待了。江府这些孩子，也就数他两个最为理智了。”此时江藩刚刚领路江昉，因同姓之谊才到江府读书，与胡廷森交流未几，故而胡廷森也没研究江藩，只想着阮元和焦循一走，我方同这些平凡子弟在一王人，大是无趣，走了也莫得缺憾。

江昉看胡廷森也要走，不免背地羞涩，认为我方留不住东说念主才。

忽听一个深重而明晰的声息在后侧响起：“阮元如斯文武双全，骁勇善战之才，贤弟竟留不下，可惜啊可惜。”

江昉一惊，忙说念：“兄长谈笑了，元儿虽理智，可毕竟才九岁，那处就和骁勇善战扯上了呢？”

那兄长笑说念：“天资颖异，守贞而尽礼数，谦和而有限定，不是入相之才又是什么？其时三官他们三东说念主将他围住，他直取腹心，率先制住三官，才比及你们赶到，这不是出将之才又是什么？这满朝文武，我也见得不少，橙里还不信赖我这个哥哥不成？”

说着便走出来，眼看他五十陡立，虽颇为和蔼，但双眼之中，自有一股深重气度。即是江家的主东说念主，两淮总商，官授一品光禄医生的大盐商江春了。

江昉眼看兄长过来，也颇为羞涩，说念：“孩子特性，也就罢了，胡先生这也要走，这……”看着江春，似是希望他襄理遮挽。

可江春却说念：“离合死别，皆是定数。景色来的，走不得，景色去的，留不得。”向胡廷森说念：“先生愿去，便遂先生情意。只是这族孙我平日照看不周，还望先生多多扶携。”

江昉这才明白，江春善于识东说念主，深知胡廷森这般名儒，各有我方的操守，贸然强留，只恐给他寄东说念主篱下之感。不如顺从其好意思，他眼看江春宽和，反会认为不好道理。果然胡廷森说念：“江总商如斯考究，不才实难承受。日后若江总商有需要不才之处，不才必勤勉以报。”

江春答礼过了，仍是眼看着外面，似乎更介怀的东说念主乃是阮元。

阮元回到家，将江府发生之事，逐个与父母说了。林氏看他执拗如斯，又看焦循神情，知阮元所言非虚，也颇为赞佩。忙叫杨禄高去买了鱼，一来为安危女儿，二来亦然表扬他有理有节的举措。杨禄高在阮府已经三十余年，平日精于烹调，作念出的鱼鲜好意思很是。阮元大吃了一顿，方才平复心情。

阮承信也知女儿志气，猜想去江家读书，本非我方所愿，于是也没反对。只说念：“元儿若不肯去了，以后就随着爹爹读书。江家不去事小，可若贻误了学业，就塞翁失马了。”阮元点了点头，知说念父亲情意。

从此之后，阮承信便最先教阮元唐宋散文与《资治通鉴》，和阮元讲：“《文选》乃是经典之作，可惜韵文颇多，现在用之甚少。唐宋散文方是文章典范，便先从欧阳永叔、苏东坡二位先东说念主动手。元儿既已近十岁，书也看得不少，有根底了，便也可看《资治通鉴》了。”阮元深知父亲提醒，乃依次渐进之义，对我方大有裨益，于是逐个听从。之后便自欧阳修《纵囚论》、苏轼《代张方平谏用兵书》学起。阮承信也挑《通鉴》中精彩部分，教阮元习读。

不觉又是一年往常，阮元对散文、历史典故，又有了不少了解。一日在家中闲来无事，翻看祖父留传竹素，竟意外找到几册朝廷钦定的《数理精蕴》，这书本是康熙朝后期，朝廷聚首算学名家，经十年改良而成之作。于康熙之前中西算学，逐个备览。阮玉堂遗下这部，已然散佚数册，可仍有不少留存。于是阮元便缠着父亲，让他再教我方一些算学之法。阮承信于算学虽不算精通，但解释基本术语，却也不难。阮元看着看着，关于算学也多了不少了解。

在一本《数理精蕴》的背后，阮元意外发现了几个字，乃是“上报皇恩，下安黎庶”，看起来墨色干枯，笔迹瘦劲，当是阮玉堂手翰。他看着正好对仗，也与我方在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中所见仁政之语暗合，便暗暗记下了。只是这个时候，阮元还不睬解这八个字究竟是什么道理。

这日焦循又来作客，请他去北湖玩上几日，想着平日仍有时间和焦循交流，无碍学业，阮元便也去了。

闲来无事，两东说念主便频频到焦循住的黄珏桥一带玩捉迷藏，焦循自以为年长阮元一岁，膂力应该更好，躲起来也应该更实时。谁知连气儿数次，焦循都被阮元准确找到，违背轮到焦循来捉东说念主，阮元却频频躲得不知去处。

这一日焦循躲在草丛里，本以为草丛深处阮元已找不到了，可没过多久，如故被阮元揪出。心中颇为活气，便问说念：“我说小夫子呀，你这是长了沉眼顺风耳吗？如何你每次找我，都那么快，再这样我不陪你玩了。”

阮元笑说念：“姐夫别取笑我了，其实也莫得什么好见识，不外爹爹教过我，兵法第一要看的即是地势，这地势分九种，各有各的特质……比方我们这里，幽谷居多，姐夫虽然藏到草丛内部，可姐夫没见那湖边有棵树吗？那树又不小，爬上去看一看，也就知说念了。”

焦循这才恍然大悟，笑说念：“平日还认为你教师呢，现在想想，心眼比谁都多。”作势要打阮元，阮元忙接住，说念：“姐夫才是骗东说念主不酡颜呢，你说北湖哺养的最多，可我看了，也没几个东说念主在这周围。”

焦循说念：“其实这一带东说念主本不少的，只是现在不是哺养的季节。我旧年看过这边哺养捕蟹，好多东说念主呢!况兼有各式见识，哺养的有效笼子的、用网的，还有效索子往湖里一围，鱼不肯碰索子，都往内部游，然后便杜渐防微了。”

“还有捕蟹，其实捕蟹并不难，蟹肥的季节到湖边望望，有莫得蟹挖的小洞，顺着洞抓，一下子就能抓到好多呢！还有东说念主在竹竿上放着饵，蟹好像最心爱竹竿这样的东西，都一个个上来爬，抓起来小数都不费劲。”焦循说着说着，也便忘了和阮元那点“仇恨”，只顾着讲故事了。

“姐夫，那边阿谁小庙是什么？”阮元忽然指着边上一座庙问说念。

“阿谁呀，是东岳庙。”焦循说念：“说起东岳庙，故事可多了，前些年据说呀，有个生员，也就是秀才，去江宁府赶考，中途历程那东岳庙。忽然听得内部传出哭声，往常一看，见是个年青女子，说是逃荒而来，已好几天没吃东西了。秀才心好，便分了些干粮给那女子，他又会钓鱼，便到北湖内部，捕了一尾鱼总结烤给姑娘。姑娘便说：‘先生大恩大德，妾无以为报，只告诉先生此番去赶考，必能考中。’”

“秀才听了，也便一笑了之。咱这江南，生员无边，中举最是粗重，此番他去省城，倒也没抱多大希望。可这日梦里，却眼见我方坐在考场之上，卷子里三说念考题，写得清纯洁白，他也不知为何，动笔之时，如有神助，不一会儿三场试便已完卷。这时忽听得鸡鸣，方知已是清早，醒来看时，姑娘却已不知所踪。”

“秀才也没多想，只认为那三场试题，以及我方所作念的文章，都清纯洁白的记在我方心里，一时怕健忘了，便借了些纸，逐个笔录下来。这时他还不觉有什么很是，可没猜想了府城，进了考场，辩别卷子一看，头场试题，竟与梦中涓滴不差！秀才大吃一惊，想起梦中所作卷子，便一字不落，将梦里所作写在了试卷之上。之后二三场，亦然如斯。自后放榜之时，这自以为必定落榜的秀才，竟拿了江南第三名呢！”按清代扬州本在江苏省，但乡试是江苏安徽两省同考，只称江南乡试。阮元自幼听父亲说过，倒也不觉奇怪。

“从此之后，也频频有读书东说念主途经东岳庙借宿，凡是借宿的，经常都碰见过这女子，淌若好心帮她的，便必定高中。淌若不肯和谐的，或是言语间有邪念的，便势必落榜。时间长了，便有东说念主说这女子不是常东说念主，乃是狐仙呢！”阮元平日也频频听父亲讲民间故事，但阮承信生于官宦东说念主家，民间故事毕竟不如民间读书东说念主了解的多。这时听焦循讲起民间寻常读书东说念主故事，不觉听入了迷。

“以前只听爹爹说有部《聊斋》，内部狐仙故事甚多，不想北湖之中，也有狐仙呀？”阮元颇为有趣，便问焦循。

“这北湖一带，别说狐仙，其他故事，上自天界神怪，下自东说念主间贤人，可多着呢。”焦循感叹说念：“只是平日多是口耳相传，有些故事可能原来是真的，说着说着，各人添枝加叶，就变样了，越往后越乖谬得紧。读书东说念主不语怪力乱神，眼见一个故事乖谬，就斥之为谎言。故事没东说念主信了，也就没东说念主讲了，天然也就忘了原来的故事了。”

“那姐夫把这些都记下来，不再添枝加叶了，不就分出真假了？”阮元问。

“其实啊，我从小便有个志向。就是把我们北湖这边的故事，小数点都记下来。有些是杜撰的，也没见识了。可有些真的故事，老是能牢记住。”可说到这里，焦循却叹了语气。说念：“可这著书立说，哪有那么简单？些许东说念主写了书出来，没东说念主襄理刻板刊印，时间潜入，也就失传了。我家又不宽裕，那处刻的起书。”

“姐夫不要担心，等我长大了，一定给你刻出来。”阮元安危说念。

“哪那么容易啊，听爹说，我方刻书，便一本普通的书，也要数十上百叶刻板，还要找刻工，作念模具……东说念主家说你以后必有长进，我信。可刻板印书，对你来说难免难了些。”

阮元看着一边的湖水，也不再言语。心中却暗下决心，日后如果有条目了，一定帮焦循，帮那些刻不起书的读书东说念主，把书都刻出来。

雅雀无声之间，阮元也已经渡过了东说念主生中率先的十年。

第四章汉学雄风

光阴流逝，转瞬已是乾隆三十九年三月，桃花初开，春水初盛，瘦西湖畔，一片渴望勃勃。阮承信这一日带上阮元，牵了家中那匹老马，便来到瘦西湖一带游玩。湖畔有一片旷地颇为豁达，阮承信便也在那里教女儿些射箭手段。

“这立时射箭，要比步射更难些。但元儿需记取，上臂的力量淌若十分，下盘的力量即是二十分。下盘不稳，箭便射得不准。”阮承信在立时我方一边说着，一边示范。示范完毕，便让阮元上马，我方牵着马缰，让阮元安稳锻真金不怕火。

阮承信带着阮元习箭，已非一次，但阮元臂力素弱，射得数箭，便即乏力。加上身在立时，又要照看下盘，纵使父亲牵住了马，马儿不致跑动，也彰着七手八脚，救援到第十箭上，已无力解救，颇为气馁的对阮承信说念：“爹爹，孩儿实在不是习武的料。只恐……只恐祖父的本事，是剿袭不下去了。”

阮承信也知阮元于习武一说念并无天禀，教他习箭，不外为了强身健体，况且射艺乃儒家六艺之一，多学一些，亦然为了体会圣东说念主心思。看阮元已经难以救援，也不彊求。说念：“元儿淌若累了，本日便且归。这射艺只为健体，并无其它，淌若累了，本日便且归吧。”说罢我方翻身上马，抱了阮元，缓缓而归。

阮元认为有点抱歉父亲，一边走着，一边对阮承信说念：“爹爹，元儿也想努力，可实在是……”阮承信素知女儿特性，若不是真的膂力不济，毫不至于废弃。便对他说出实情，说念：“其实爹爹教你些骑射之说念，也不是想让你剿袭祖产。你祖父当年考的是武举，自后东说念主也勤勉，直作念到参将。可脚下六合太平，考武举的，其实低东说念主一等。爹爹教你习文这许多年，将来去应明经即是。只是你并未见过祖父，淌若爹爹不教你，或许日后，你会忘了阮家昔日的神情。”按明清科举轨制，生员应举需在《四书》除外，自选《五经》中曾经作答数题。是以民间文东说念主也常借用古意，将文吏科举称为“应明经”，以分别武举。

阮元忽说念：“爹爹，元儿看那东坡先生的谏用兵书，颇为不解。东坡先生既然都认为，用兵有那许多祸患，又说好兵必一火。那……那为什么祖父还要去习武，爹爹又要教孩儿骑射呢？”

阮承信说念：“这用兵一事，并非都是祸患。违背，有时候，也会因一些不得已之事而去用兵。这用兵之事，是好兵，如故不得已而用兵，便只在一个‘义’字上。”

阮元尚难以明白，便清闲的听着父亲讲其中区别。

阮承信赓续说念：“凡是用兵，有‘义’与‘不义’之分，所谓不义，东坡先生在文中所用事例，大抵皆是不义。凡是用兵战场，干戈的是前方将士，可运输粮草辎重，提供劳役，全在后方匹夫身上。战事淌若不义，匹夫便不知何以而战，便不成提供足够的粮草物质。这样一来，前方将士便难以救援了。”

“就说秦始皇吧，他当年一统六国，六合太平，若到此为止，即是义战。六合匹夫也乐于太平，不是吗？可之后呢？他却非要派五十万雄师南下百越，前方用兵五十万，后方提供物质的，即是百万东说念主了。六合东说念主刚看到战乱末端，本想着过几天太平日子，可依然要服这许多徭役，这还受得了吗？久而久之，东说念主心不附，秦朝也便一火了。”

“可东坡先生出身之时，宋朝是仁宗皇帝在位，虽然仁宗皇帝并非什么天纵奇才，却亦然勤勉爱民之主。一时间生民和乐，六合无事。这时李元昊在西边起兵反宋，有何说念义可言？关于宋仁宗而言，这即是义战了。是以东坡先生也说，尽管朝廷败了几仗，却未伤及根底，即是因民意所向、善举所为了。”

“那祖父他打过仗吗？”阮元不禁问说念。

“天然了，你祖父当年在战场上很大胆呢。”阮承信说念。

“那，祖父打的仗，是义战，如故不义之战呢？”阮元又问。

阮玉堂当年参加的战争，其中故事颇为复杂。阮承信也说不明晰那一战到底是义战，如故不义之战，便把当年的故事讲了不少给阮元听。讲完后说说念：“其中义或不义，爹爹也说不明晰，元儿再读几年书，我方去评判吧。不外这射艺，爹爹以后如故会带你练的，爹爹不彊求你，可你也不成偷懒啊？”

“爹爹，孩儿……孩儿会努力的。”阮元听了祖父故事，似乎亦然深受感动。

很快二东说念主一马回到虹桥，离扬州不外一里路程。虹桥在扬州城西北，本不在城内，可六合承平日久，扬州城又不大，难以居住过多东说念主口。便有不少东说念主索性在护城河北，漕河之南的虹桥、草河、天宁寺一带假寓。虽非城墙之内，繁华进程倒也不逊于城中。

一齐上眼看闹市、酒肆星罗云布，又是中午，阮家父子也有些饿了。阮承信便带着阮元，找了一家酒肆，点了炒豆腐、走炸鸡，想着阮元练箭一个上昼，老是有些累了，也该慰劳他一番。正吃饭间，忽听得楼上有东说念主高声笑说念：

“希望昭明太子在天有灵，保佑我兄弟二东说念主，本日不被饿死罢了！”

阮承信想着不外穷书生自娱自乐，初不介怀。阮元听得“昭明太子”四字，却欢悦很是，他平日和父亲、胡廷森等东说念主读书，对《文选》已颇为熟稔，可平日看《文选》的读书东说念主并未几，是以知心从来难觅。这时听到这四个字，顿时有亢旱逢甘露之感，便快步走上楼去，想望望对面是何方能手。

上得楼上，只见靠墙一边，有两个书生打扮的东说念主坐着。其中一东说念主二十露面，中等形体，耿介面目，颇为慈眉善目。另一东说念主长身火面，约三十岁年事，一对眼珠闪闪发光，生东说念主多不敢近。但阮元自愿二东说念主应是亲信，也不怕生，便径自往常作揖说念：“后学阮元，敢问二位先生，刚才所言昭明太子，然而裁剪《文选》的那位先贤？”

两位书生一愣，没猜想一句昭明太子也会招来一又友。白面东说念主看起来更善良一些，这时也主动答说念：“这位小友如斯抬举，我二东说念主也确切羞涩了。这《文选》是千古经典，看过内部的文章，实在也不是什么稀有事。”

“可……然而除了爹爹，我没见到几个看《文选》的东说念主……”阮元答说念。

这时阮承信怕女儿出事，也赶忙走上楼来，见是两位读书东说念主，女儿应该不会有危境，便说念：“不才仪征阮承信，这位是犬子阮元，平日和我读了些书，便对书中故事有了意思意思。我们与外东说念主往复未几，是以他听得二位讲昭明太子，就如同见到了知心一般。”二东说念主方知阮家父子来由。

白面东说念主说念：“不才阳湖孙星衍，字渊如，那位兄台是阳湖洪亮吉，字稚存。我二东说念主听得东原先生近日南下，便慕名前来，想得先生指令一二。不意这扬州米物甚贵，多花去不少钱。这不，我二东说念主正犯愁如何且归呢。”洪亮吉也对阮承信回礼。

“阳湖……请问阳湖是那处？”阮元这年不外十一岁，还未出过扬州府，对这个名字颇为生疏。

“阳湖是常州府治之所，常州府城底下有两个县，一为武进，一为阳湖。我二东说念主即是常州府城东说念主了。”洪亮吉解释说念。看他双目颇为精神，看似难以亲近，但答起话也十分客气。

“那淌若二位兄长说常州府，我不就知说念了嘛。”阮元笑说念：“可一说到阳湖，老是嗅觉生疏。”

“小友你这就不懂了。”孙星衍笑说念：“虽然我二东说念主都是常州府东说念主，可你要知说念，常州府属下八个县，每一县均有不少生员。其中才华横溢，年青有为的，也不在少数，我二东说念主只是其中两个庸才罢了。小友你想想，常州这样多读书东说念主，聚在一王人的时候，你亦然常州东说念主，我亦然常州东说念主，那谁能明晰你是常州那处东说念主？是以自报出身的时候，都会以县为依据，只言武进、阳湖。便和令尊只言仪征东说念主，不言扬州东说念主一样。”

阮元大奇，不懂读书东说念主内部还有这些限定，平日阮承信也未说起，这一天算是开了眼界。

“再说了，淌若阳湖东说念主外出在外，只称常州东说念主，同席若有武进东说念主在场，定要哄笑说念：‘兄台，阳湖东说念主即是阳湖东说念主，说什么常州东说念主嘛？和我们武进没关系的’。这武进阳湖虽同在常州府城，可论才子名儒，秋闱考中之东说念主，老是武进多些。阳湖亦然这些年出了瓯北先生，才算是小驰名气了。是以淌若阳湖东说念主在外只说常州东说念主，旁东说念主反要以为你胆小，只知借武进声势，自充门面罢了。”孙星衍笑说念。瓯北先生是清中世史学各人赵翼，而秋闱即是科举中的乡试，江苏文东说念主大多恃才傲物，看不上其他府县，是以每逢科考也都背地较劲，毫不肯因土产货中举东说念主少而失了好意思瞻念。

孙星衍师法武进东说念主那句话，乃是常州方言，学得惟妙惟肖。洪亮吉听了，也不禁笑了出来，说念：“其实你们不知，孙贤弟说阳湖频年出了些东说念主才，即是说我方呢。我这位孙贤弟，平日精于《尚书》，便书里再难的翰墨，到他这里亦然如履幽谷，绝无任何禁闭。乡里东说念主都说，要是孙贤弟日后肯为《尚书》作念注，那孔注蔡传，便弃而不读，也未曾不可呢。”洪亮吉说的孔注是孔安国注文，蔡传则是朱熹学生蔡沈所著《书集传》，尤其蔡沈书传，元明清三朝均是科举所用。是以他这般评价孙星衍，已是极高的吟唱。

孙星衍笑说念：“洪兄过誉了。小弟不外初窥气象，这二十九篇《尚书》，想统一结伴，还差得远呢。去年秋闱本也去过，结果呢，果然如斯，榜上无名呀！”说到二十九时，彰防备读，以示我方与时俱进，视流行的五十八篇版块《尚书》为伪作。

阮承信倒是听出，孙星衍既应得乡试，想必亦然生员，便说念：“孙贤弟年方弱冠，已中了秀才，日后天然出路无量。至于这省试，本就不易，贤弟也无需张惶。”

洪亮吉叹说念：“阮兄有所不知，我这孙贤弟论才华、论眼力，比那些中举东说念主的，要高得多呢。只是那制义时文一说念……”

孙星衍说念：“什么制义时文，直说八股文好了。也不知当年，是什么东说念主发明出这般翰墨，这不是消遣我们的吗？经义策问，本是盘问圣东说念主之说念的。可一到了科考的时候，便成日‘对仗’、‘对仗’，要对仗你写诗去呀。盘问圣东说念主之言，还要对个不断，简直烦东说念主。”

阮承信也点头说念：“孙贤弟说的是，些许举子，成日被这制义时文所困，一世便研究这些，作念了官之后呢，又全忘了。到头来什么都不会，我也向来不喜这些。是以平日教元儿时，也频频告诉他，读书学的是有效的常识，淌若一味腐化于这八股对仗，那即是有害有害了。”

阮元也应了声是，由于已过十岁，便要研究入官学之事，这时也难免最先宣战八股文，他向来不喜这种强行对仗的式样文章，父亲也不彊求。孙洪二东说念主听阮家父子语气，和我方是一样特性，也都捧腹大笑起来。

阮承信忽然想起一事，说念：“二位先生刚才然而说，东原先生要来扬州？”

洪亮吉说念：“所言可以，东原先生最近在京城里修那《四库》，但他一向喜爱扬州表象，近日便来了。传闻就是今六合午，扬州安定书院要请他讲课呢。我二东说念主向来仰慕东原先生，这不，连夜起程从江南过来了。”

几东说念主盘问的东原先生，即是清代名儒戴震，戴震不仅精于经术，关于历法、算学也多精通。洪亮吉、孙星衍都是晚辈，天然会慕名而至。阮承信也素闻戴震名声，只是无缘一见。这时听了二东说念主之言，便说念：“既是东原先生讲学，我父子便也一同赶赴，如何？”

孙星衍笑说念：“这个不难，只不外去书院之前，也得填饱肚子呀，淌若东原先生讲学，往常时自艾自怜，岂不扫了东说念主家的兴？”几东说念主听他言辞幽默，也都一同大笑起来。

安定书院就在扬州旧城，从虹桥一齐南下，进了镇淮门一直前行便到。阮承信一行用罢午饭，便赶到书院门前。只见书院一带，已聚首了数十位书生，四周还有陆续赶到的。问得门卫，只说主讲尚未到来，阮承信一行算来得早的，也实时找了好位置，准备一睹大师风仪。

不一会儿时间，四周书生陆续插手书院，阮元大致数着，也有上百东说念主了，正有趣间，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息说念：“阮家兄弟，今天也来听东原先生讲学吗？”

阮元一惊，忙回头看往常，见是个颇为熟悉的少年，蒙胧想起是江府遇到过的江藩。阮元当日虽在江府受了耻辱，却牢记江藩帮过他，对他并无恨意。便说念：“江兄也知说念东原先生？”

江藩说念：“东原先生是一代儒宗，不知有些许东说念主敬仰先生才学，先生年事已高，频年据说已少与外东说念主往复，今天能得一见，天然要来了。不外我之是以获取这个音尘，亦然橙里先生告诉我的。”阮元正有趣江昉和戴震有什么关系，只见前边缓缓走来一东说念主，正是江昉。

江昉对目下诸生作念了个揖，已尽礼数，书生里又认得江昉的，知说念他是盐商首级，平日又三顾茅庐，是个应当尊敬的东说念主物，便都清闲起来，听江昉讲话。江昉便说念：

“本日来这里的先生，想必各人都知说念了。乃是我大清海内第又名儒，戴东原先生！先生近日在京城主修《四库全书》，上月间念念念我扬州表象，便临时告假而归。不才虽然胸无点墨，可少年之时，与东原先生颇有些渊源，故而一直保持了磋议。眼看先生要南下，岂非我等后学之幸事？于是不才便修书一封与东原先生，希望先生主讲我安定书院一日，先生优容，看在小弟的薄面上，也就接待了。”

这话说的谦卑，但戴震何许东说念主物，江昉一句话下来，他竟然景色南下主讲一日。一时书生之间，已是怨气满腹。阮元也颇为有趣，不知江舅祖为何能与“海内第又名儒”成为死党。阮承信颇知江府故事，便偷偷把事情来由告诉了阮元。

原来戴震年青之时，颇好扬州表象，便一度来到扬州，在书院主讲许慎、郑玄之学。所主讲的场地，即是这安定书院。其时朝廷派来扬州的两淮盐运使名为卢见曾，是个好学爱才之东说念主。听闻戴震在此暂住，便备了厚礼，请戴震到盐运使衙门作念了数月座上宾。

卢见曾颇好往复，一时淮立名士，泰半曾进得卢府。他又是应用盐运的官员，天然少不了和江府往还。其时江昉年事尚轻，但凭着兄长江春和卢见曾的交情，也频频来卢府和一些名士讨教，便领路了戴震。

戴震为东说念主颇为自傲，原来江家这种大商东说念主，他不仅不肯往复，反而频频避而远之。但眼看江昉来得数日，为东说念主回绝，经术之间也颇有眼光，方收了成见，也和江昉讲起我方毕生所学。久而久之，二东说念主便有了磋议。

自后卢见曾因盐务损失，蒙冤入狱，竟而病死狱中。这即是乾隆中世，哄动一时的盐引案了。其时江府感他慈祥，一直积极磋议朝廷，力主卢见曾纯洁。前后救援了数年，大学士刘统勋网罗全了笔据，向乾隆标明事实，才终于为卢见曾雪冤。江春也因全力驱驰，一时在扬州众商归心，成为不可撼动的总商之首。戴震其时已不在扬州，但听闻江府善举，也极端感动。便把江昉看成死党，这时江昉主动相邀，便也不好推却了。

阮承信的父亲阮玉堂，当年与卢见曾曾经有往还，是故阮承信听过一些他的旧事。只是阮玉堂逝世已久，平日又不在扬州，两家并无稀奇亲密的交情，是以日子长了，也就不再磋议了，只牢记一些当年的旧事。

江昉寒暄了一阵，便向来处施了一礼，请戴震上台，我方则出了门在一边等着，似乎不肯因我方身份而惊扰靠得住的教授先生。阮元只见江昉所指之处，缓缓走过一个中等形体的老者来。听父亲说，戴震只须五十露面，可眼看目下这老者，双目回绝，似有无穷底蕴，但眼中脸色，却比寻常五十之东说念主更要阴沉。蒙胧可见的发辫上，也多是惨白之色。戴震这些年检校四库之书，耗悉心血，从《永乐大典》等古籍中，编录得不少失传典籍，一部《算经十书》更是让年青学子重见上古算学经典。可为了这些，戴震也耗去了泰半心力。

戴震走上台来，对台放学子略一作揖，不少后学晚辈，纷纭站起回礼。只听他缓缓说说念：“承蒙橙里先生考究，不才归乡路经扬州，又曾在此讲过学，本日若不前来，反抱歉列位了。”阮元听他话语，中气倒足，又颇为谦和，言语圆转自如。殊不知戴震早年也常与东说念主诡辩儒家“性理”之类问题，年事大了，方才天然纯熟起来。

戴震说念：“后学戴震，平日颇愿念念索这圣东说念主学问中性理诸事，有些一家之言，编了三卷薄册子出来，实在也不是什么大学问。后学在考场多年，也不外得了个举东说念主，想必是学术尚有不逮之处。不外既然列位景色听后学一言，后学本日便讲讲后学所念念，这‘理’字究竟是何来由，又作何解释吧。”戴震对儒家念念想中“理”的念念考颇多，我方所著三卷《孟子字义疏证》，第一部分即是盘问“理”的道理道理，这时所言，其实也只是自谦良友。

戴震见台下无东说念主反对，便渐渐插手正题：“我等读圣贤书，这‘理’字，终是绕不外去的，可这‘理’字究竟作何解释，千百年来众说纷纭，无所适从。后学尝遍瞻念先秦经典，方领路到，‘理’字道理道理颇多。有肌理，有腠理，有文理，亦有层次。孟子曰‘始层次者，智之事也。’可见这东说念主有了心智，便能瞻念万物层次，即是我等常言之‘理’了。这‘层次’一说，又解释为‘得其分，则有条而不紊。’郑康成也说‘理者，分也。’什么道理呢，即是对事物之区别，详加分别。知说念事物的各异，即是‘知理’了。天然，知说念事物的各异，便也应当知说念事物的实质。”

戴震讲儒家这“理”字，语言简便，详加确认又不失依据，阮元听了，渐渐信服。又听戴震缓缓说念：“这‘理’字字义虽多，但纵瞻念上古经书，似乎并不常见。列位之是以认为常见，实乃宋儒言‘理’之故。可宋儒又是如何说的呢？‘如有物焉，得于天而具于心。’按宋儒这般说法，这‘理’自天而出，自东说念主有了心，便存于心中。可事实是否如斯呢？后学冒昧，自愿这‘理’本在东说念主心除外，是东说念主看到六合万物，才明了这万物之理。”

“各人又要问了，戴某这般言语，有何依据？后学不才，试举亚圣孟夫子之言，为各人解释一番。孟夫子曾言，各东说念主之口不同，但尝起食品，滋味交流。各东说念主之耳不同，可听起声息，音韵交流。由此可见，虽然各东说念主心不同，但也总能领路到些交流之物，这交流之物，即是‘理’了。”

“列位又要问了，这与宋儒之言有何区别呢？后学认为，这事物之理，看不见摸不着，是以各人才有狐疑。可外界的声息，各人总听获取吧？各人想想，是先有了声息，后被耳朵听见，如故耳朵先知说念了声息的存在，声息再出现的呢？天然是前者了。既然耳朵听声息是这样，尽心去念念考事理，天然也应是这样了。”

“可有些捉襟见肘之东说念主，听了宋儒所谓理在心中的言论，便自以为一言一行，全凭我方心中所想。心中认为对了，即是有理，认为错了，即是谬妄。久而久之，刚愎私用，不听东说念主言，反倒把这些视为圣东说念主涵养！唉，这大好的一世，便这般我方糜掷了。要知说念这事物之理，应当自外部细察动手，方可在心中造成领路。淌若开合自如而不细察外物，和那些逢场作戏的膏粱子弟，又有何异呢？”

“宋儒不但这‘天理’二字说偏了，即是这‘东说念主欲’二字，一样偏了，后学不才，曾听宋学之东说念主讲起，这《礼记.乐记》之中，便有‘灭天理而穷东说念主欲’一言，如何偏了？要知说念这东说念主欲到了至极，天理天然就被冒昧了。可为了维护天理，便一定要覆没东说念主欲吗？东说念主欲如活水，性理如沟壑，水在沟壑里流动，那处错了？淌若水流不依沟壑而动，四处奔流，才是错了！宋儒看这理欲，便如对待正邪一般，非此即彼。可这天理东说念主欲，并非正与邪一般，是绝对对立之物啊……”

戴震所言，乃是儒家学者中常见的“天理东说念主欲之辨”，其实颇为复杂，为了讲学，已经讲得极端简便。但阮元这年毕竟才十一岁，关于这些深刻的道理，也很难明白些许。只觉戴震讲的这些，言辞片言只字，却又旁求博考，极有劝服力，至少要比所谓“宋儒”、“宋学之东说念主”要强多了。

阮元还不知这其中言论，即是清朝中期学者之间，诡辩最猛烈的“汉宋之争”。清朝取代明朝建设后，不少以明百姓自居的学者剥肤之痛，认真反念念明一火履历，认为其中之一，即是学者捉襟见肘，毫无考据便空口诡辩，最终违了圣东说念主本意。是以自顾炎武、黄宗羲以来，便放肆敕令“实学”而反对“空话”。

但所谓“实学”，本人包罗万象，具体到每一件事物，又有不同的作念法。在儒家经典研究方面，顾炎武曾屡次进行考据，以确认词语原来之意。插手清朝中期，学者多崇敬顾氏，一时考据之学大盛，甚而有较为激进的学者，为了验证一个词语的原义，竟然要找遍先秦两汉的悉数流传著述。不外这个时段的上古作品，一共也没留住些许，否则学者们即是穷尽一世之力，恐怕也看不完那么多书。

这些学者经常认为，越是距离孔孟圣贤较近的期间，对词语作念出的解释越容易相宜同意。是以汉代大儒诸如许慎、郑玄等东说念主，便成了这些学者的崇敬对象。由于这些学者动辄援用汉儒对经典的解释，这一片便渐渐被称为汉学派系，而依然崇敬程朱理学的学者，便被称为宋学派系了。乾隆初年，江南学者惠栋因活气程朱理学，自著《周易述》、《易汉学》二书，全盘援用汉儒之言，无声而有劲的挑战了《程氏传》与《周易本义》，惠栋的崛起也被认为是乾嘉“汉学”的发轫。

其实清朝官方科举，并未直接招供汉儒，官方言及科举，明文称四书要罢黜朱子集注，五经也有对应的理学注解，早期圣祖康熙帝在位时，更是放肆实施理学，故而清朝中前期，宋学占了绝对主流。可清朝插手乾隆期间，一方面宋学表面渐渐僵化，派系后继乏东说念主。一方面民间又有惠栋、戴震等东说念主，倾毕生之力于经书之中，将汉唐学者之言，逐个重现六合。后学听惯了理学之语，又眼看理学一片抱残守缺，天然容易心生逆反，眼看另有一片汉唐先贤，言语和宋明学者多有不同，却愈加接近孔孟，便渐渐吸收了这种“汉学”，仗义执言地和宋学进行对抗。乾隆后期，朝廷除外，汉学学者地位已然越来越高。

其时在位的自大宗乾隆皇帝，倒也不是不明晰这些。乾隆初年，依然沿用常规尊崇理学，但乾隆颇有心术，深知这些儒者并非真有什么“大逆”之心。是以乾隆之时，虽多有言辞之罪，民间文东说念主频频因诗文中一字一板偶有歧义，便被认定为悖逆，可乾隆针对的却多是些申明不著的生员和在乡举东说念主，而关于戴震这些已经成名的海内名儒，乾隆非但不加罪名，反而听之任之。戴震本也不肯参与政事，却积极参与了《四库全书》的修撰。于是皇帝与大学者之间，也就造成了一种奥密的和平。久而久之，不少乾隆前期的汉学学生，已经成了学政、典试之官，自后学生在科举中援用汉学学者如惠栋、江永之说的，不仅不会落榜，反而容易获取更高排名。

这时的阮元尚未参与汉宋之争，但戴震这一番言论，却也让阮元心中多了一个敬仰之东说念主。阮元之后也再未见过戴震，三年之后，因编修四库，极力于学术，戴震矢忠不二而终，年仅五十五岁。

这时戴震讲学完毕，江昉又回到堂中，请了戴震且归，其余书生也各自归家。阮承信父子告别了孙星衍和洪亮吉，正也要离去。忽听江昉在后头说说念：“得中可否暂留顷然？”

阮承信听江昉唤他，只好回过身去。阮元虽不想再入江府，但江昉毕竟是他舅祖，也顶礼跪拜的施了礼。只听江昉对阮承信说念：“得中离开我江府，这数来也有两年了，先前提到那件事，不知可否研究明晰了？”

阮元颇为狐疑，不知江昉所谓何事，阮承信说念：“既是舅父出言，本该赶赴，只是……”看了看阮元，似乎有些未便。江昉也不彊求，说念：“淌若不便捷，且归和夫东说念主商量一下也好。”阮承信这才带了阮元离去。

阮元本也不知父亲和江舅祖商量了什么，但这天回到家后，阮承信向林氏拿起，阮元偷偷在屋外听了，方知来由。原来江家营业遍及长江中下流诸省，西至两湖，都是江家贩盐之处，因而扬州除外，频频缺东说念应用理。他离开江府之时，湖北分号有个账房位置空着，江昉想起阮承信，便向他说起，淌若作念了账房，平日也能多赚些钱，况兼阮承信在外营生，家里也能量入计出些支拨。

可阮承信之前一直莫得接待，因为阮元其时年事还小，认为我方一朝离开扬州，阮元缺东说念应用教，或许误了学业。江昉其时便补了别东说念主去湖北，谁知近日传复书尘，那东说念主不幸溺水而一火。阮元年事又大了两岁，也不需要稀奇亲密的照看了，于是江昉便再一次向阮承信拿起这件事。

林氏听完阮承信这事来由，凭着我方对丈夫的了解，已明晰了阮承信为什么不肯赶赴湖北。原因无非有三，一是阮承信自恃读书东说念主身份，不肯作念账房之事。二是担心即便去了，事情也打发不外来，三则是担心阮元了。略一念念忖，这三件事都不难管理。便说念：“夫子且先冷静，以我的想法，这账房之事，倒未必有些许难处。先前夫子说，橙里先生屡次向你说起赶赴湖北之事，若这差使真的困难，江家又不会为了你一东说念主，把财源都糟跶了，势必会坐窝派个过劲的东说念主往常。既然橙里先生等得你这许久，想来不外是想帮你管理一下糊口罢了。”

阮承信想想，认为也有道理，江家东说念主脉颇广，势必不至于空乏东说念主手。但老是认为以士从商，不免有些瞻念。答说念：“夫东说念主之言，确是有理，可我平生从不晓商东说念主之事，即是平日并没关系，也或许……”

“夫子如故认为，我方一个读书东说念主，去作念那相差记账之事，有失身份，是吗？”林氏知说念阮承信在这小数上，终究不会我方承认，倒不如直接刺破，阮承信方才可能正视这一矛盾。“可夫子有莫得想过，若咱家就这样下去，或许也解救不了多潜入。元儿离成年还远，总不成让他去补贴家用吧？更何况，夫子终是要抱孙子的。”

说这话时，林氏也怕阮元万一在外听到，于是终末几个字，便压低了声息，同期身子微微向左歪斜，眼睛也向左瞥了一下。阮家门户向南，林氏这时向左微动，即是指向东侧，江府正好在扬州城东南边向的康山，这个姿势一作念出来，阮承信看得明晰，很快会意，点了点头。

阮承信与细君相处十余年，两东说念主都是读书东说念主家出身，性情相投，说起话来，默契也多，平时我方有什么话说不出来，林氏瞻念风问俗，便可看出个并无二致。反过来我方也知说念细君情意，这时看细君动作，便既贯通。细君说到抱孙子，又转向江府标的，言下之意，即是希望改日阮元订婚之时，可以从江家择一女喜结连理。阮承信生母即是江府出身，早有渊源，况兼江家从江昉父辈起，同宗兄弟便不在少数，淌若下一代东说念主，与阮元血亲已远，最多称一声表姐妹，但已无近亲关系了。阮元若与江家之女结亲，改日只须不我方败家，衣食无忧一世倒也不难。

可阮承信与江府之间，关系也并非稀奇亲密，如果阮承信就这样去和江府商酌阮元婚事，江昉虽然宽厚，却也找不到合适的情理同意阮承信。但淌若阮承信景色吸收江昉邀请，为江家作念几年事，阮家江家之间磋议便会密切。况兼到阿谁时候，阮元年岁足够，就可以去考官学，一朝阮元入学，再讲解我方的实力，与江家结亲，便会大有希望。

阮承信既已会意，猜想我方这一世，或许很难调停阮家的雕残了。但阮元很快就会长大，淌若到时候我方有个意外，阮元改日的生活只会比现在更困难。阮元又不像我方有国子生头衔，到时候只可沦为子民，再无免除差徭、登堂而坐之类优待。猜想这里，我方也确是抱歉女儿，淌若再硬撑着门面不放，或许有些缺欠了。便说念：“元儿还要几年才能长大，老是要把这几年撑往常。这湖北一行，看来是必须要去了，只是元儿的学业……”

“爹爹定心，元儿一定赓续努力，毫不让爹爹失望！”阮元听了父母这一番话，再也按耐不住，便索性走出来，说念：“爹、娘，你们的话，孩儿已听到了。孩儿虽然不周至懂，但孩儿知说念，爹爹亦然为了这个家，为了元儿，才研究去湖北的。元儿现在还小，作念不了什么，但我可以现在努力，几年之后，元儿成年了，就可以撑起这个家了！”说说念这里，阮元虽然勇敢，却也不免有些胆小。胡廷森自江府一别，自后虽也指令过他，可胡廷森我方事务一样冗忙，很难一直匡助阮元，后头读书学习的路，我方也不明晰该如何办。

林氏笑说念：“元儿倒是有孝心，爹娘已经知说念了，但元儿你还小，先把课业完成，才是你该作念的。”忽然想起，陈集家中近日有位新来的先生，听闻这先生颇有才学，讲学片言只字，让东说念主易于吸收。阮元若去陈集跟这位先生学习，倒也不会误了学业。便和阮承信父子说说念：“其实夫子去湖北，也未必就耽误了元儿学业。元儿，家里没了这个能教书的爹，还有我这个能教书的娘呢。”

阮承信一时不解，林氏赓续说念：“前几日陈集的兄长来信，说陈集我们林家家塾里，近日来了位先生，姓乔，名字大约是叫作念……乔椿龄吧，乔先生学识浊富，东说念主也谦和，平日家里子弟凡是有请问的，乔先生都逐个耐性作答，以前请的先生指令不解之处，乔先生都能讲得通透。元儿景色到乔先生那里去读书吗？”阮元听母亲说乔椿龄为东说念主可以，我方除了胡廷森外，也没其他领路的先生，便点了点头。

阮承信笑说念：“不想如故夫东说念操纵智，本日橙里先生和我说这事时，我尚有不少难处，没想夫东说念主这一提点，竟十足管理了。看来湖北这一趟，我是可以定心去了。”又对阮元说念：“元儿，父亲知说念你娘颖异、又识大体，即便父亲不在家里，有你娘在，凡事听你娘的话，老是不会错的。元儿能记取吗？”

阮元点点头，阮承信又说念：“爹爹这两年教你《资治通鉴》，故事也讲了上百个了，依你现在所学的内容，想我方看通鉴全文，爹认为已经不难了。以后便我方多读书吧，一定要记取，我们读书，是为了学有效的学问，千万不要被科考耽误了。另外，爹爹即便不在，这骑射的法子，却也教了你泰半年了，你以后便我方多练，即便作念不好，也不许废弃啊。”

阮元当即应过了父亲，其实这时他听多了阮承信讲历史故事，早已我方把《资治通鉴》看了一些，听父亲对此极端招供，天然更自信了。尔后阮元虽不成于骑射之上有所大成，终也比寻常文东说念主要娴熟许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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